手上读的圣贤书,心中恍若也存了一樽大佛,修的是无情道,只是道心尽毁,碎成渣滓。
关正卿的心动摇了,他松开书,将手揽到桑元的腰身,手掌呈拳状。
和意料的一样,很瘦,瘦的发指。
关正卿手指捏着袖子,没敢碰他。
似是没想到正经的关正卿也有这么主动的一天,桑元直接坐到他腿上,就这么窝在对方怀里看书。
他指了指其中一句:“这句是什么。”
关正卿看着他指的那句,嘴唇上下轻启:“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
“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桑元自然是知道这句话的本意,只是想问问他。
关正卿低头看他,越读越不对劲:“君子之所以中庸,是因为他在任何时,都能保持适中……”
关正卿此刻的言行举止,和这句简直是南辕北辙。
桑元眨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要是问他,他只会承认自己是故意得了。
只是可惜,关正卿不知道他识字,亦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关正卿从元哥儿澄澈的眼神里,读到了自己欲.望,欲壑难填。
他做不到《中庸》那般的明知反思,行径若小人——小人无所忌惮,小人易走偏锋。
桑元不说话了,他靠在关正卿肩上,小腿有意识往他大腿上蹭。
他们处在角落,不刻意回头,是完全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只当是夫夫二人话家常,诉衷情。
“君子?适中?”桑元婉转了语调,唤他:“关郎现在可不是适中。”
关正卿听他一句关郎,蹙着眉头,却被点到内心的丑恶,望向站在堂前教书的关应。
桑元盈盈笑意,将关正卿轰然想逃离的惊慌眼神看在眼里。
关正卿不知道怎得,鬼使神差问:“元哥儿,我……你是喜欢我吗?”
桑元读懂他的茫然,笑的像小太阳,丝毫不吝啬表达自己的爱意:“喜欢啊。”
所以你快点喜欢上我吧!别让我等太久啊你这个人。
桑元抱紧他,在他肩膀处蹭蹭,气鼓鼓的,木头骂他都是轻得了,不开窍的铁树!
关正卿想到什么,有些落寞:“可别人说,我不是良配。”
他还能记起,走出靳大夫家时,同样就诊的何家夫郎先是可惜看了他一眼,掩人耳目对着旁边人道:“那关家小二,就占了他爹是个秀才,还能娶到这么好的夫郎,哎,真是造孽,要死人了,还祸害人家清白家夫郎干什么,要我说,应该给我家讨来做夫郎。”
那听小话的婶子心虚看着关正卿的背影:“人还没走远,你就说!你叫人听见了怎么办,说句难听的,你在咒人家死,那关秀才算是你们家三个小子的启蒙夫子,只评价你们家一句朽木不可雕,不如另寻他法,不用记恨这么多年吧。”
何家夫郎就是要他听见,听不见他还不说:“我家大儿如今也在县城闯出一片天,那码头的管事可是很中意他呢,哪有什么朽木不可雕,不就是不想教。”
那婶子不就是等靳大夫煎药等药,无聊和他扯上几句,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瞬间后悔,觉得关秀才当年说的真对,这要是真有所小成,他不得尾巴翘上天上去,忍不住给关正卿说了句好话:“关二也不差啊……”
何家夫郎觉得这人就是给他添堵的:“再好又如何,若是他真撑不住,那关家菩萨心肠的小两口,还能拦着桑元不嫁人吗?我就中意那人当我家儿媳,到时候村中那家汉子能有我家大儿好。”
何家夫郎自然不是完全看中桑元,而是这村中风气,说那桑元的娘还留了不少方子,这下关家要发大财了。
凭啥关家发财,他们何家也想分一羹,就算桑元二嫁,他们也不嫌弃,那关正卿能不能人道还说不定呢,娶个清白哥儿,不过有嫁人名头罢了。
他们关上门自家过日子就行,外人怎么说无所谓。
何家夫郎有个大儿,在县城码头做工,听着消息,过段时间,就会从普工变成管事的,三百文一月的工钱,涨到四百五文,这在农家子里,算是出人头地的一位。
那人他见过,目不识丁,相貌平平,行事鲁莽,他底下还有两位汉子弟弟,皆毫无所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种地卖粮食换钱,为人老实本分,没有大智慧,发不了横财,也做不了大官,为平庸之人,这种人,配不上桑元。
而他。
不说才识斐然,起码饱读诗书。
相貌上貌若好女,他阿爹在他年幼时,常夸他长得漂亮,穿上裙子和小女儿一样,那就是他长得好看,划为容貌上乘一等。
他行事三思而后行,从不意气做事。
而他的小弟小妹都是省心的,聪明机灵,乖巧懂事,尽得桑元的喜好。
怎么看,都是他占上风。
桑元觉得之前的话是真的白说了,坐起身,捧着他的脸,指头戳着他是心窝:“你听谁说的,你不听我说话,反而听别人说,我是你夫郎哎。”
关正卿听他语气里染上生气,安抚回道:“何家夫郎说的。”
他在桑元背上拍拍,又小声问:“你觉得何昌怎么样?”
桑元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眯着眼:“何昌是谁?”
难不成是那个欺负关正卿的坏蛋。
关正卿解释道:“码头做事的一个人,汉子,长得不好看,而且他很粗俗的,何家夫郎就是他的阿爹,他们家,想聘你为二夫郎。”
桑元算是摸清前言后语了:“是嘛。”
他拉长语调,软软道:“这么粗俗!那以后可不能和他们家来往了。”
这不就是吃醋了嘛。
嘿嘿,那看来关正卿还是很喜欢喜欢他的啊。
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关正卿的双眼,两人对视了这么久,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法眼。
桑元看着,关正卿的嘴角上翘了一点弧度。
如冬水解冻,春水消融。
桑元不由得看呆,等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把头埋进他怀里。
长那么好看!还笑。
关正卿自是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上好像有块裂痕不断的融化:“我也喜欢你。”
我会努力活着的,即使今日诊脉,靳大夫依然判定他阳气败绝,乃将死之相。
桑元迟等来两人心意相通,连心情都升起了晴天。
关应布置了学堂作业,送走每一位学子,见他们时,两个人黏黏糊糊牵起手。
桑元喊了句:“阿爹,快来尝尝。”
学堂有温水的壶,他倒来一杯水:“这是果酱水,阿爹已经喝过了,你也尝尝。”
他又倒来一杯:“关郎,你也喝!”
关应小口喝着:“甘甜后酸涩,咱们这村子,此前都没有这种东西啊。”
关应是真不敢小瞧他这位二夫郎了:“我断关二非池中之物,但我断你乃皇商之风啊。”
桑元不经夸:“大爹,谦虚,谦虚。”
关正卿正眼观着他们的互动,用举杯饮水遮挡嘴角的浅笑。
桑元见学堂没有小弟小妹:“晓晓应文呢?”
关应喝完水,将桌上的书籍散叶整理到一起:“不是读书的料子,跑去村口挖树根吃了,等吃饭时候,他们就回来了,不用管。”
白茅根的树根尝起来甘甜可口,最得稚童喜爱。
他对关正卿道:“关二,昨日安排的课业写完了吧,你去架子上挑一本书。”
关应不愿关正卿落后他人,对他严苛教导,这书是日日都要读的。
桑元只能松开拉着关正卿的手,不舍看着他的背影,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念道:“有玩具送给他们呢,既然不在,等会吃饭再给,大爹,我也有东西送你,和阿爹是一对的你回去一齐给阿爹。”
关应不解:“二夫郎,这。”
怎叫他们家儿夫郎送他礼物。
书架离得远,关正卿正在找书。
桑元起身,指了指院外,关应跟着往堂院走,两人避开关正卿,桑元拿出用帕子包起来的簪子:“大爹清贫,关郎还是个药罐子,赚的钱全贴进药里,大哥也有自己日子,总不能光顾家里,我瞧,阿爹和村子里其他夫郎不一样,素日朝天,没有一样像样的饰品,想来嫁妆都是贴给关郎了吧?”
“不过是一对簪子,不值钱的,送的是心意,我见适合就买来了,当然!用的是关郎给的钱,让关郎尽孝心。”
关应接过,眼里一热:“竟叫小辈看出来,还真是惭愧,其实小二药贵,不同意卖,瞒着他卖来买药的,他也争气,听别人说抄书挣钱,字写的越好越挣钱,拿着笔端坐在书房里,就弄些沙子练字,后来真有第一笔生意,就用纸练,想来或许是他天赋异禀,年少成名。”
想到争气的小子,关应仰头看了这片天。
一隅之地,将他困住。
这些年,他们不解,无奈,失望,失落。
他们夫夫二人,尽力了,若结果不能力缆狂澜,也罢辽。
关应开了这口,就不嫌小辈笑话他了:“大爹经营这学堂,不亏钱,还贴钱,花完关大花关二,你阿爹不是没有饰品,是关二想买他不要,就算买了隔几天也会出现在当铺里,在他看来,只要关二平安,他一个阿爹,装扮自己那么好看做什么,天生神佛看了去,那叫不诚心。”
关应其实很年轻,古代嫁娶早,他们二人不过四十岁左右,脸上的沧桑和疲惫更是显老几岁,只是从五官长相依稀看出,关父年轻时也长得不差,可以算得上俊俏。
那年秀才之位迎娶佳人的歌颂,直到二十年后,生活的磋磨和揪心的石头,叫这位夫夫不断的祈祷,不断的祈福,花了眼也劳了心。
桑元知道说什么安慰都是空话。
关正卿手捧着书,一身书生气,步步款来。
桑元道:“大爹,都会好的。”
关正卿走近二人,桑元迎上去,从他手上接过书:“我帮你拿,今日有你累的。”
关正卿刚想问有什么累的,学堂的大门敞开,就有几双眼神齐刷刷看来,婶子和夫郎,其中还有几位汉子。
“元哥儿,昨天的菜,能不能也给我们做一份啊,我出钱。”
“元哥儿,我听王婶子说,你那个果酱做成了,什么时候卖啊。
“别提多美了,说的我口水都下来了,元哥儿,能不能先给我们家做啊,我们菜都备好了,你收个那个什么,手工费,是叫这个吧。”
“你们都别挤,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桑元稳住场面:“各位婶子叔叔,你们别着急,先找关郎记一下你们想做什么,有食材的记得提前说,先预定上。”
关正卿惊愕,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又从学堂拿起纸笔,听着他们念什么想要什么,就在纸上记什么。
关应站在他们身后。
他那么大年纪了,叫元哥儿点醒了。
他们那么多法子都试了,说不定是那么多法子都不行呢。
不是还有最后一味药引子嘛。
元哥儿有条不序的引着来人,他家关二拿着笔写着什么。
关应道,好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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