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倾泻在蔚绛的脸颊上,他眯着眼微皱着眉,眉宇间还淌着那仍较为清晰的梦。
“醒了啊,臭小子。”威肃而沉稳的嗓音在他耳际清晰地响起——那是莫微烬的声音。
蔚绛霎时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义父,我……”
莫微烬眉梢轻挑,暗紫的瞳孔中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说说吧,怎么样了。”
“没……没怎么样,按我们原先所谋划的那样。倒是您,为何出现在了这?还同扶先生一起。”蔚绛从榻上翻下来,三两下坐到茶桌前。
“你还记得枕玄?”莫微烬稍有一丝错愕,抬眸盯着他。
“冷若寒霜的气态,和那人这般相似,我怎会猜不到呢。”蔚绛给莫微烬倒了一杯茶,他瞟了眼茶种,仍是昨日的白毫银针。
莫微烬看他一眼,接过茶,轻笑一声,“你倒是聪慧,但你要记得,你的命,是我给你的。所以,你要替我做事。事了之后,你和他之间的恩怨纠葛,我不掺和。”
“我知道了,义父。”蔚绛回忆起昨日种种,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我对他的情谊,义父也清楚,早不可改。”
“做人少了三分痴念,死不了,你小子就是戒不了情情爱爱。”莫微烬一向说他痴傻,人都要取他性命了,他依旧一往情深,争着贴上去。
蔚绛自己也抿了口茶,清清嗓子,“义父,他有个女儿,和他七分相像,假不了。”
“……”莫微烬早就听说过此事,今日从义子口中听闻也不意外,心中也有一二猜想,只是不能笃定。“当年,你和他有没有……”
他没把话说尽,留白三分,认真地盯着蔚绛等着他的答复,却不料等来了一句。
“有什么?”蔚绛一脸诚恳,没能理解义父的话。
莫微烬瞪他一眼,抬手捶了他发顶,他吃痛一声,头脑也清楚了不少。
“有没有和他上过床?”莫微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些问人隐秘之事的话,话语一出,对面的人脸也绯红一片。
半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莫微烬自也有了答案,白他一眼,有意讥刺道:“亲也没成,洞房倒是入了。”说不定孩子也有了。
最后一句他不能肯定,只能默默在心中揶揄。
“义父我……”蔚绛摸不清义父问这话是何意,总不能只是单纯问一嘴吧。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毕竟是些闺房情事,总归还是害臊些的。
见他模样,莫微烬暗自诽腹,臭小子又跟个姑娘似的娇羞什么?他忽得想到了什么,心下生疑,又捶了捶义子的头,有些纠结,犹豫再三才开了口:“你对他那样,还是他对你那样?”
虽然打听小辈床上的事实在为老不尊,但莫微烬确实要问个清楚。
蔚绛两颊像是沾了朱砂,手攥着衣角,不敢看义父的眼。莫微烬眉头已经皱紧了,拳头刚硬,就听见不争气的儿子讪讪道:“我……那个他……”
莫微烬拳头终是软了下来,刚舒口气没多久,又再次握紧了,“那你娇羞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你做姑娘家,不争气的东西。”
“哪有父亲这样打探小辈私事的。”蔚绛愤愤不平道,头顶还因着刚才捶得两下闷痛着。“倒是义父,同扶先生见面是为何?还是为了先帝之事?”
“对啊,十二年来,他似乎没有放下过。言烨蛊发身亡,身上却有苗疆蛊虫的痕迹。他来寻我问我蛊毒之事。我推测,”莫微烬顿了顿,抬眸看向蔚绛,“是泣泪海棠。”
蔚绛天资过人,独独学不会医术,从前莫微烬教过他数回摸脉,他都没能学会,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他更不曾听说过这等蛊毒,只是睁着眼儿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微烬。
“这种蛊毒,既是血蛊,也是情蛊。既可用血亲的血养,也可以用命定之人的血养。蛊毒潜藏在体内多年,唯有受创,将蛊血引至一处才得以察觉。否则,杀人于无形。”
蔚绛听懂大致,“有何等功效?只是为了夺命吗?”
“尚不可知。”
莫微烬右手食指上那枚蟠龙戒在日光下泛着紫光,他手覆门扉,本欲推门而去,却忽然顿足而立。“我走了,先回樊水了。八月十五那日,你回寨子一趟,我们父子好好过一回中秋。”
“义父,保重。”
城中风雨蔓延,不过一朝一夕。
两姓联姻,一纸缔约,风月佳话。
比婚期更先到来的,却是云家单方面的退亲。
满城百姓言语纷纷,对此事有说不尽的评议。
“云老爷为什么要退亲呢?难道对这个女婿不满意?”
“谭老爷的儿子呀,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咯。”
“这马上就要成亲了,突然退婚,难不成是谭公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云姑娘的事?”
“我觉得很有可能啊,要不然哪能临时结束这场准备了这么久的婚约啊。指不定是谭公子移情别恋,爱慕上了哪家小姐,伤了云小姐的心呢。”
“哎,官家事情我们这等普通百姓还是少掺和吧。”
“瞧你胆子小的,我们只是议论议论,又不是上告县衙。”
茶馆中,人们都放下了手中事务,沉浸于这场关于退婚缘由的议论中去,一时间忘却了今日的计划,津津乐道起来。
茶馆内一隅
“砚冰,我与莫微烬昨日交谈了一番,我想,应不是他的手笔。”扶余一手执着杯盖,另一手握着沈憬屋中莫名出现的信纸。“这的确像是莫微烬的字迹,但不能排除是有人特意模仿。”
沈憬沉默片刻,随后道:“师父,若真是莫燊所为,您又该如何?”
扶余闻言一怔,把弄茶盏的手微顿。“我信他。年少时初遇莫燊,见他腹背受敌,险些殒命,我便出手相救。此后,他亦待我不薄。”
“若是您,不该信他的呢。”
“百般皆为昨日果,若只因偏见定罪。那罪魁祸首又何尝不是我呢?若不是我年少无知救他性命,又何能至此?”扶余叹息道。
“师父。”沈憬轻唤了一声扶余,却犹疑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您可知沧溟与栖梧,昨夜我为沉水所缚入梦,梦中之景是此二人。”
“沧溟,栖梧……怀虚先生曾讲述过此事,我略知一二。沉水所牵引出的梦境,或为心中郁结难忘却之事,亦或为——前世破碎记忆的残存。此间故事大抵百有余年,应是沉水唤起的封存记忆。”
“是因为函里血脉的缘由吗?可与命定之人相关?”沈憬今日一连问了好几回,自己也难免觉得多嘴些,索性师父并未厌烦。
但……师父如何都不会厌烦他的,师父待他极好,一招一式授他武艺,一举一动教他做人。如同亲父,无论是年幼时,还是现在,扶余都是他足以仰仗的长辈。
“确有关联。函里一族,先古传言其受神灵庇佑,被赋予异于常人的能力,譬如转世的记忆。”扶余抿了口茶水,薄唇翕合,“大抵是前世的孽缘,今生才会再作命定之人。”
“既是前世缘浅,今生又何必相见。”眼睑盖住了些许眸光,一时无法察觉沈憬的表情。
“砚冰,这是违心之言吧。你若知晓了沧溟与栖梧之间的种种旧事,为师也不信你能说出‘何必相见’之语。”扶余却解读出他眼底的些许落寞,拆破他的口是心非。“只是我也未曾想到,沧溟与栖梧之事,会与你相关。你可愿听?”
沈憬羽睫微闪,企图藏匿眼底的心事,而缄口不语,又是他难言的纠结。
“沧溟是青泱派门主沧玄之子,彼时青泱独领江湖,豪杰侠客辈出,独领风骚百年。只不过,此段历史早已湮没在了沙尘中,无人再谈起。砚冰,你接受寒隐天这些年,门中典籍翻阅无数,你有何印象吗?”
在沈憬的记忆里,唯有一处秘史记录过青泱,只不过那本典籍有焦黑之色,大概被烈火焚烧过。或者说,是有人故意去销毁这段历史。“《世说百家》扉页上带过一笔,我见时,那字迹早已枯焦不得看清了。”
那时,他刚接手寒隐天,只以为是一平庸小派,并未仔细探究。
“焚尽青泱旧事者,不是他者,而是青泱继任者——沧溟。”
“为何?”
“江湖中,曾有一独步武林、艳绝天下的人物,他是桐山山主栖梧。栖梧名震天下,凡江湖人士,无人未闻其名。后来的一场讨伐战中栖梧受火炼之殇,虽捡回一条性命,却是只保住了一身病骨、满身旧疾。”
沈憬梦境里栖梧的确是一副病骨支离、苍白无力的模样,正好与受火炼之殇相吻合。
栖与梧本为草木,火炼入骨,元气尽失。
可他偏是矜贵孤傲的桐山掌门,是晚日中的孤鸿,浓夜里振翅高昂的凤凰,如何能够容忍自己拖着破碎的躯体苟活着呢。
沈憬心底的镇痛似乎穿梭,与那时的栖梧共振,缜密细绵的疼意遍布整颗心脏,意欲遏制滚烫的脉搏。
象征束缚的藤曼近不可控地生长,似乎将要包裹住他的魂魄。
他是栖梧。
“若是注定的劫难,栖梧也就认了。可偏偏啊,是人为的构陷。幕后主使竟是青泱门主——沧玄。栖梧借沧溟之手,在沧玄心口钉下**针。沧溟成了弑父的罪人,却也得知了栖梧接近他的真相。栖梧自戕后,沧溟亦是失了魂魄,缚于人间不过三载。”
怀虚先生叙述此事时,或恰巧兴致使然,亦或是触景生情,温温之口诉尽旷世悲凉。
扶余初闻时尚年微,虽为事中人嗟嘘悲恸,却并未以身入境。
而此时,他却作了怀虚先生。
“栖梧,是我。”
“你亦是沈憬。”
“师父,我失态了。”沈憬的眼角处染上了一层绯红,氤氲一片。他并没有回忆起前尘详尽的往事,却只是耳闻,便已痛不堪言。
“这世间极苦之事,并非从未拥有,而是失而复得后又如指尖流沙般悄然逝去。砚冰,倘若容宴的确没有死在寒隐天冰刃下,而是完好无损地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们之间又横亘了太多,如何能跨过血海深仇。命运重叠,不可知。”沈憬自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能清晰地仰望千百山障,却无法洞见自己的内心。
扶余明白他心中所想所忧,他也回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可是他啊,又如何能看着沈憬重蹈他的覆辙呢。
他轻叹一声,又含着笑意,意味深长地望向沈憬。“砚冰,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你答案。”
沈憬不解,“何人?”
“沈韵宁。”这个他无比熟悉,却又突兀乍现的名字。
松风清韵,竹露宁心。
他的所思所想,向来逃不过扶余的双眼。
违心之言,遮盖不住那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若是容宴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又如何能解释阿宁的存在呢……
“他的身世,或许你并不了解。”扶余望向他的面容,望着那双眼,眸光微动,“阿宁生辰那日,我同你说的话,你都记着了?”
“记得。”
“顺从己心,切勿执拗,选择同谁共度余生,皆可。”
那夜扶余要他寻一人相伴身侧不假。只不过昨日与莫燊交谈,他却意外套出了一个秘密——他的义子还活着。
那个孩子与小憬之间的纠葛他不清楚,但爱意总该是深刻的。否则的话,又何来的阿宁。
沈憬已过而立之年,更不是什么莽撞之人,却与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纠缠在一块儿,很明显是动了心的。又加上昨日套出的话,扶余想着一件事。
若是那个孩子换了身份回到小憬身边呢?
扶余早知容宴并非真太子,却也并未过问他真实身份,只知他是莫微烬的义子。
“小憬,继续去查官府的事吧。我这一趟来得匆忙,去也匆忙,今日就该回去了。”
根据中央的法律,每一家农户都应该按照家中人丁数缴纳人头税,人民将赋税交予地方县官,再汇作黄金、白银上呈朝廷户部。
江南自古便被冠有“鱼米之乡”的称号,繁华富饶,人口众多。人愈多,所需缴纳的赋税也愈多。
今年四月,江浙转运使交给中央的税款却明显出了纰漏——大量假金掺杂其中。夹铜金虽肉眼无法一眼辨别,但称重时仍旧被发现了端倪。
经过调查,发现是姑苏一带的税务出现了问题。此等贪污行径既是招摇,又是拙劣,更能判定地方官员的失职。
肇事官员明明有更隐匿的做法,譬如将假金散至民间以换取真金,可他偏偏在往朝廷呈交的款项中做手脚。
这官员不仅胆大包天,而且愚笨至极。
沈憬查过了姑苏的地方银库,派人专门检验过了其中财物,并无夹铜金。看来,早有准备。
姑苏谭府
原本还在私谈着的侍女们瞧见烬王的马车,皆匆忙下跪。烬王突访谭府,府中人没有不惊慌失措的。
沈憬一眼便看见面色苍白的谭泊瑜,他只穿了一件里衣,背后有几道清晰可见的鞭痕血迹,应该是方才被父亲用了家法。
只不过谭锦松这般爱子心切的人物,都会对儿子下这么重的手。看来被退婚的事情,可是让谭锦松大发雷霆了一场。
“烬王殿下屈尊至漏府,下官有失相迎。犬子这般……还叫殿下见了笑话。”谭锦松面上难掩尴尬之色,含着十分的歉意说着。
“无妨。本王今日到访,确有要事。请谭大人借步说话。”沈憬瞥了一眼大概因为心疼儿子而哭肿了眼的谭夫人,“至于谭公子,罚也罚了,让他休养去吧,可别打出什么重疾来。”
谭泊瑜闻言,重喘着气,极为勉强地行了礼才向里走去。谭夫人见状赶忙跟了过去,念叨着“心肝”之类的话语。
“殿下见笑了,犬子无知,举止荒唐。得知这退婚之事,下官一时气不过,便用家法惩治了他。”
谭锦松的气愤也合乎情理。他是一地父母官,儿子的婚事又是如此得备受瞩目,一夕退婚,能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再是他与云海生几十年的交情,现在因这退婚之事,也算到达冰点,他也是百般为难。
莫叔:你和他谁是攻?
蔚绛:……(戳戳手)(在义父面前不自在)
莫叔:(心下一紧)(拳头握紧)???这小子不会是……?……???(沈憬长得漂亮,自家小子倒是个清隽的,不应该啊。)
蔚绛:我……(不自在)(暗骂为老不尊)是……攻……
莫叔:?小子你是攻你娇羞什么!?你娇羞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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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前世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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