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蔚绛的透骨凉也解得差不多了,虽说还是会时常地发寒,但气血逐渐地充足起来,病容也已经消退了大半。
透骨凉是要人命的剧毒,下毒之人该是奔着他性命去的。奈何这位中毒者却不急着追查幕后真凶,反倒是享受起了美人寸步不离的照料来。
沈憬心中却隐隐有了答复。只不过他对蔚绛这般无关紧要,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持疑。
今日那人又嚷嚷着手上使不得劲,偏要他来喂药,他拗不过,只得顺了蔚绛的心意。喂完,倒是憋了一肚子火气。
他放下手中药碗,看着那人嘴角滑下的一点汤汁,皱眉道:“有人要取你性命,你怎得还这般悠闲?”
“你替我悠着就成,我怎会瞧不出来,殿下心里早就有了想法。”蔚绛晃了晃头,将自己的下巴凑过去,声色暧昧,用眼色在乞求那人替他擦拭。
沈憬白他一眼,蛮力扯过蔚绛衣衫去擦他嘴角痕迹,那白内衬上瞬间沾了一圈黄渍。
他松了手,定定看向蔚绛,“你知道那人是谁?”
蔚绛被他扯得生疼,“不知,但我从你的神色里看出来了不安。好殿下,您扯得我下巴都要脱臼了,好疼呐。”
“罪有应得。”沈憬冷淡道,“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过两日和章杰他们一道回京吧。”
“那你呢?”蔚绛勾了勾唇,眼底意味不明,“别告诉我是去见旧爱了。”
“……”
“那日你服的药究竟是什么?”
“滋补之物,我已经说过了。少聒噪。”
蔚绛依旧不信,指尖点了点他大腿外侧,靠近沈憬的侧脸,“少蒙我,你这样的人连羊脂膏都不抹,还会在意自己的身子?”
他心生一计,猝不及防按住沈憬的小腹,玩味地说:“同我欢好过后便服药,旁人不知,还以为你喝避子药呢。”
沈憬身形一僵,腹部忽来的温热使他一怔,忙推开了那人,“你胡说什么。”
三分羞,三分急,剩下四分被戳中了心事。
蔚绛想,若是他真能怀,这两回寻欢半宿,怕是早就怀上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儿了。”虽然蔚绛觉得他这般模样实在讨人喜欢,“明日我便同他们离开,你要做什么,我也不在意。”
倘若真敢去勾人,他有的是法子去折腾那人。
姑苏街巷
“算姻缘,算财运,算子女命格咯!不准不要钱的呀!”那算命先生依旧讲着一腔吴地方言,积极地招揽着路过的行人。
常人总是虔诚的,心中住着普渡众生的神明。驻足询问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数都是欢喜着付了钱,带着满意的答复离开的。
偶有因听见了“印堂发黑、凶相将至”而惧怖之人也有,他们或许说服自己这个骗子是在乱糊弄人,又或者直奔寺庙祈求平安顺遂,化凶相为吉相。
这算命先生呢,也总是趋利避害地讲,将人的福分说得天花乱坠,至于不好的,能回避就尽量回避着。
正当他欢喜地数着今日赚到的钱时,便觉着光线一暗,估摸着又来客人了。
当他眯着眼,眼尾细纹汇聚,仔细打量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位熟客。“哎呀,这位公子,今日又来了啊。今日有什么想要卜算的吗?”
沈憬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那日我的话说得并不准确,小女的母亲确实尚在人世。”
“请先生帮我算算,他现在身居何处。”
买算命先生手捻佛珠,请香卜算了好一阵,缓缓开口:“这位公子,此人命格较为复杂,如需我准确地算出此时的方位,怕是得……”
“如何,直说无妨。”
“得加钱呐。”
“……”沈憬闻言静默了片刻,点头默允了他的要求。
“很近,很近。”那算命先生紧闭着眼,沉声说着,“怕是就在这姑苏城中了,你们二人相隔不远。且容我说一句啊,你们二人今生的重逢,是前世未了的情缘,注定纠葛一生啊。至于最终你们二人是相伴余生、相濡以沫,还是天各一方、不复相见,得看你二人自己的造化了。”
城中……
果真是他。
“只是有一点我难以琢磨,您这位命定的——夫人,怎么倒像是一位男子,难不成贵夫人有双生的兄弟?”
算命先生疑惑地询问着,只是良久未听得答复,才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的那位公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锭泛白的银子。
“奇怪,走得这样快。难不成是有什么急事,还是太过迫切了?”
易容术是樊水特有的的术法,却鲜少有人能够掌握其中的精髓,以至于此等术法日益淹没在江湖中,甚至趋于绝迹。
此等术法可以改变人的容貌特征,嗓音声线,甚至是瞳孔色泽,维持时长根据施法者的内力而定,短则几日,长则数年。
琥珀瞳孔世间稀少,而那神秘的赠琴者与官府中莫名出现的老道士却皆有此色瞳仁,这或许就是一个破绽。
但与其说是破绽,倒不如说是那人所故意引导的,故意设计这个“破绽”,将他逐步引诱过去。
毕竟易容术能改变瞳色,为何又处心积虑留下这唯一有待攻破之处……
深谋远虑,步步为营。
趁着那日官府疏忽,用假金偷换真金,让他误以为此地严重**,豢养了愚笨的贪官,其实是引导他前来姑苏的诱饵。
再就是那把古琴,本是容凛收藏的器乐里,较为朴素的一把,常人看来不过是做工精细些,绝对无法想到这是宫中之物……
锦列云卷纹的素衣被一缕微风裹挟着,云卷云舒间,掀起一层洁净白浪。步伐停骤,却仍有云靴踏地之声萦绕耳畔,与那一瞬劲疾的心跳声共振着。
“沈憬,暌违多年。”
仿若隔世的声音响起,漫过褪色的岁月,抹去年轮上的皱纹,刺穿心脏,沁出点点寒梅。
血迹晕染,毁了这些年来刻意的遗忘,将过往的山海绘尽,消融心头陈旧的血瘀。气息霎时停滞,一瞬间沈憬只觉得气血倒流。
肩颈上突兀的温热,身前环绕的双手,以及隔着衣物的有力心跳在庄重地陈述着,这场绝非梦境的荒诞,而是真真切切的重逢。
“放开。”他冷涩的嗓音里掺了几分颤意。
“哥哥,你忘记我了吗?”容宴炙热的鼻息肆意地洒在那块裸露的肌肤上,宣泄着不明的情绪。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没死在刀刃下。沈憬,你心肠太狠,竟连我都不愿放过。”
“放开。”沈憬无力地重复着,心骤跳着,脑海却是一片茫然。
这个人,他等了六年。他以为,容宴不会回来了。可是他现在就这样扎眼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失去了支配躯体的能力,任由那人将他推到了白墙边,腰部被紧紧地锢住,似乎要被嵌入那块墙中。
他被一股力量胁迫着转过身来,只见那人眸似深潭敛光,眉若险峰聚势,唇角卷携着一抹不明的笑意。
他脑海中浮现的那张稚嫩的面容与此刻交叠,他只觉得恍若隔世。比言语先至的,是一个绵长热烈的吻。
容宴发狠地咬着他的唇瓣,渴望占有的情绪四溢,势如排山倒海的狂风。
直至两人都快窒息时,才终止了这个不真切的吻。
“哥哥,你为何琵琶别抱,是以为我死了吗?”容宴用深邃的眼眸凝望着他。
“透骨凉是你下的?”沈憬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知是因为方才那个绵长的吻,还是因为愤怒。
容宴闻言笑得更张扬了几分,“我想试探你对那个人的情感,没想到,哥哥,你真是伤了我的心。”
他伸手拂去沈憬额间的一缕碎发,轻柔地捧着他的脸,指尖在他的脸颊上肆意摩挲着。“沈憬,你是个聪明人,一如当年。这么多年,你可曾思念过我?”
何止思念。沈憬绝望地想着,他对容宴,何止思念?若不是还有条小性命隔在他们之间,他或许早就撑不住了。他孕中愁思过度,日日念着彼岸人,才会让孩子没足月就出声。
若不是孩子的啼哭声日日扯着他的思绪,告诉他这个世上还有人需要依赖他,仰仗他而活,他又如何能熬着这茫茫岁月。
相思不假,真心情切。
可是为何偏偏现在回来?偏偏要在他禁不得诱惑同旁人苟且之后回来?为什么不能早些时日回来,回到他身边来。
可是他又如何能怪容宴,背叛这段感情的是他,苟且乱性的也是他。千错万错,不都是他沈憬的错吗?
他该说什么?说这六年,他生下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一个人靠着回忆撑到今日,一个人熬着岁月,煎着人寿……
万千言语皆无法勾勒出他此刻剪不断、理越乱的情绪,他用尽周身力气去掩盖那份心底的真切,可狂妄肆意破土生长的,却是脉搏狂跳下的喜悦。
再见容宴,他是欣喜的。他还活着,自己没有害死他,连同那个暴烈的吻,他都是享受着的。他的心意不假,他对眼前这个人,亦是爱得深刻,爱入骨髓。
失而复得的人此刻与他咫尺相依,扶余的话在耳畔辗转回荡。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沈憬你又该如何呢……
你与他之间横亘着万千山海,恩怨世仇,你以为,你们当真跨越得过去吗?沈憬,你的刀刃下,掠夺走了血亲的性命,你当真以为他的出现只是为了与你再续前世纠葛的吗?
血迹晕染的彼岸,只是为了摄去你的心魄,将你推入那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怎么,要来索命?”沈憬嗤笑一声,眼底泛着刀鞘乘着日光而显现出的寒凉。“早知今日如此,当年我就应该亲手了解了你。”
容宴拽过他的手,攥着他的手骨,“沈憬,当年你剑指我的咽喉不过一寸,若是要夺我性命本就是轻而易举。”
他放慢了语速,盯着那人的琉璃眼,“可是我记得,那一刻,骁勇善战的魏其侯居然连剑都拿不稳。”
容宴亦有悔过,那一刻,他应该说出一切真相,或许那样,沈憬就会放过自己。他还有仇怨在身,倾诉不可,不能将责任都怪在沈憬身上。
他望穿了沈憬眼底的恍惚,他素来喜爱着双眼,这双曾经温柔看向他的眼。
一句话如鲠在喉,他很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只是无论何种语气,都不适合出现在此等情形下。
“沈憬,你告诉我,你有没有苦衷,杀我,是你本意?”容宴说着,竟也带了些苦涩,“若有,我便过往不咎。”
只要他说一句有,无论什么血仇国恨,一切都作罢。可他听见的偏偏是一句:
“没有,”沈憬坚毅地看向他,手用力拨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杀你,确我本意。”
容宴的眸子沾了星点落寞,等了这么多年,还是等不来一句真话吗?明明他只要说一个不字,他可以抛却一切,与他从头再来。
沈憬目光带着绝望,冷冷扫着眼前这个人,话语里带着刀刃,“你我之间,回不去了。”他已经背叛了容宴,如何能让他既往不咎。
“我们之间,多了谁,你老实说,我去杀了她。”容宴下颚发着抖,语也艰涩,他凝视着眼前人,想逼问出那个与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那人想的,却是他的伪装。
“容宴,我和他做过苟且之事,而且……是我情愿。”沈憬眸光黯淡,身上也没使力,任由那个人按着。
这句话让容宴觉得他这些年的等待都像是笑话,羽翼斩断,卷土重来,换了身份回到他身边。等来的却是他与旁的女子情投意合的真相。
沈憬茫然,呆滞地望向他,这个他日思夜想的人。他推开那人发僵的手臂,甚有落泪的冲动,他瞥见容宴腰侧的那柄佩剑。那柄剑,是他曾经替容宴选的,名为浸允。
他覆上那剑柄,毫不犹豫地拔出剑鞘,手握上刀刃,将剑柄递给容宴。“是我负你,要杀要剐,随你意。”
容宴见他渗血的手,心在滴血,他最是舍不得沈憬受伤,就连刮伤都会心疼。而今看见他握紧刀刃的手却不敢出声。
“杀啊。”沈憬低吼了一句,“不是恨我吗,怎么不敢杀?”他眼尾泛红,羽睫沾湿了些,死死盯着眼前人。
“放开,”容宴心揪着,握着剑柄,却丝毫不敢抖,他惧怕他抖一寸,那人的伤口就会深一寸,“我叫你放开。”明明为他揪心,出口却是凌厉之语。
沈憬松开了手,血珠顺着手背滴落在地,触目惊心。他讥刺般笑着,“太子殿下,还要我如何呢,既不要我性命,又该要什么呢。”
“我只要你一句真话。”他也不信,曾经的记忆都是假的,情曲是假,乱意是假,还是缠绵是假。“你为什么要爱上旁人?”
“我为什么不能移情别恋,我当你死了,死了!这冗长的一生,你凭什么要我靠着回忆苦受煎熬!”沈憬喘了口气,冷冷地看向他,“你没有资格。”
“既如此,我只能残忍些,弄死你的心上人了。”容宴后退了些,眼却不自觉去看他染血的手,劝他包扎的话卡在喉咙里,却说不出口。
他决绝离去,只留给沈憬一个背影,一个逐渐朦胧的背影。
是我欺瞒,容宴,这些年我对你情真意切,相思早已入了骨髓。恨只恨,我太卑劣,敌不过自己的**。
另一边,亦是心痛难捱。
容宴擦拭着剑身,看着刀刃上的血红,鬼使神差地覆上了自己的手心,两个人的血溶在一块儿。
那么疼,我怎么舍得你受伤呢。
是不是我回来的太晚了,才叫你爱上了别人。是我活该,是我罪过。
今日蔚绛本该乘了船回京去,他却故意甩开了郁杰、章亭,回这城中来。他早有猜忌,猜测沈憬会来见那位故人,他便跟在他身后,还是没能忍住冲动以真面目与他相见。
姑苏一行,他谋划已久,他还需替一人报仇。他却有私心,设计一场局,通过贪腐引沈憬来此地,安置旧物唤他记忆,与他共处,与他寻欢,甚至不惜给自己下透骨凉。可他还是忘不了那个女人!
无论是容宴还是蔚绛,他哪怕在意任何一个都行,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与他有了子嗣的女人?
蔚绛的事,还未完。坦诚相见,还需时日。
蔚绛是假的,容宴也是假的,这么多年,他是谁,连自己都恍惚了。唯有那几分情意真切,真切得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十二年前,鄞朝皇宫
一身白衣早已被血色尽染,筋脉断裂,武功尽废,沈憬狼狈地蜷缩在地上,气息似乎就要在下一秒凝滞。
他指尖溢着血,无论如何借力,都没有办法支撑起破碎残缺的身体。
伴着“吱嘎”一声,门被缓缓推开。
刺眼的光线进入他的视线,他想用手遮挡,可是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发丝胡乱地黏在脸上,妄图遮盖他的视线。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的狼狈姿态,笑自己的苟延残喘。
“哥哥,你怎么了?”一个莫约十岁左右的少年身影出现在了门扉处,只见他身着龙纹锦袍,一步步向他靠近来,并忧心地问着。
此等着装,大抵是鄞朝的小太子——容宴。
容宴凑近时看见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明显地有几分错愕。“哥哥,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他回头向屋外大喊,“去请个太医来——”
屋外传来了一个太监的声音:“太子啊,他是渊朝的二皇子啊,他在这里是陛下的旨意。你切勿忤逆陛下啊。”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惹得皇帝容凛不悦。
只是容宴偏生了叛逆情绪,“就算父皇打死我,我今日也要救他!你去宫外请人来,拿着我的令牌,别让父皇知晓不就行了。”
直到听见屋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他才转过头来,用衣袖替沈家憬拭去了脸上的血污,轻柔地将他的碎发拂到耳后。
“哥哥,你生得这般好看,不能让污浊之物给玷污了。我不知道父皇为何要这般对你,但是,我一定会救你的。”
沈憬目光涣散,呆愣地目视着半空,良久,双眼才聚焦得望着这个稚嫩的少年。
他的冷棕色瞳仁嵌在眼眶中,含着几分温和的笑意。
歹竹生好笋,沈憬心中这般想着,无法将眼前这个少年同那个他恨不得亲手撕碎的容凛联想到一起。
“哥哥,我听闻过你,你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封了魏其侯。”容宴能洞见他心底的不甘,他所受的折辱也令他神伤。
“虽然你现在被迫来我鄞朝做质子,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出去。重新飞上那九霄云外,做回那恣意高傲的凤凰,在众人瞩目下,涅槃重生。”
他望着沈憬那双浅色的琉璃眼,深情地说着。
沈憬本觉得此话现在听来有些讥讽,但望着他澄澈又坚定的双眼,才发觉他也并无恶意。
或许,他只是想劝自己好好活下去。
情侣猜忌之彼此设想的第三者甚至连性别都不一样……
在天下人眼中,鄞朝太子容宴已经死了,他不得不换身份。
预警:本文攻受都有几个名字,可能有点跳脱。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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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意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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