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金陵蔚府
“蔚府不接客啊,走走走。”门童见人直往这处走,没有耐心地驱赶着。
一个脾性好些的倒是委婉些,“我们老爷丧子悲痛,已经数月不接待客人了,望谅解。”
“小兄弟,我是江湖人士,观望着蔚府将有不祥之兆便匆匆赶来了。望告知蔚老爷,企求一见。让我为尊府破了这一血光之灾。”
一身侠客装束的男子谦恭地说着,他长发利落地束起,身量高挑,看上去确实像游历江湖的侠客。
门童虽仍有疑虑,但闻言还是匆忙跑去向蔚老爷禀告了。
不久后,门童来迎:“老爷有请,请随我来。”
沧桑老者高居主位,他面色枯槁,心中悲苦尤甚。
蔚眠见来者貌比潘安、气度不凡,便极力挤出一个笑意:“这位仙士,请坐。您说瞧见我蔚府将有血光之灾,究竟如何,又该如何破呢?”
男子行过礼,便朝着西向的座位坐去。
“草莽之人,鄙姓韩,单字瑾。闻贵府长公子身居要职,然一夕遭祸,至今真凶未捕。”韩瑾颔首道。
蔚眠听闻此言,哀意卷携肺腑,不禁长叹一声,并有落泪之兆。
“吾子刚过而立之年啊,便受奸人所害,实在是命苦啊。老妻日日以泪洗面,双眼都快哭盲了,也未有个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世间极苦,更何况,吾儿啊……他还是死于非命啊。让我们如何能够——能够走出这场无边阴翳啊。”
他声声泣泪,哽咽不止。
“蔚老爷莫太过悲苦,斯人已逝。”沈憬宽慰道,“听闻您还有一子,夺了探花,可是?”他似乎不太情愿多听蔚眠的哀悼之声,便赶紧岔开了话题。
蔚眠也自觉失态,赶紧掩饰住自己强烈的情绪。
“我确有一次子蔚绛中了探花不错,只是……”他看似有些犹豫,思索半晌才接着开口道:“阿绛是我年轻时游街捡回的养子,亲生的二子早夭了,便把他接来府中养着替了亲子之名。吾妻疑心阿绛是我在外头生的外宅子,故各生了嫌隙。这些年来我们与阿绛也并不熟络,他自从去了京城求学,也很少回府了。不知韩道士询问此事,是有何用意啊?”
养子……蔚绛倒未曾与他说起过,那日他所言“他日你自会知晓”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吗?如若只是养子之故,又何必隐瞒……
“听了些茶馆话事罢了,求证一番,并无他意。”沈憬温言,给予蔚眠一个浅浅的笑意。
“敢问,您这二位公子,打小关系如何呢?是否亲近,又或是疏离?”
蔚眠思索良久,仔细回忆两个儿子的过往。“儿时总是不和,吵闹争执常有,吾妻偏爱阿昀,阿绛因此受了不少委屈。再说兄弟俩差了七岁,再长大些,交谈甚少,阿昀前去京中做官了,阿绛求学与兄嫂同住,关系看样子好了不少。”
沈憬略扫了眼屋内摆设,见一片清简,案几上还摆着几朵白菊,他若有所思地说:“此灾,大概是二公子的祸事了。”
“什么?”蔚眠难掩恐慌之色,苍老的面容中又多褶皱,“敢问韩仙士,此灾如何能破?虽并非亲子,好歹多年养育,老朽不愿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请道长一定要相助啊!”
他就差给沈憬下跪来祈求了,言语中饱含恳切。
一道凄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伴着一个素衣身影,“那贱命的小子若是躲不过这一劫,便是他的命!老爷你这般哀求,莫非他真是你与外室所生的儿子?何苦这般低声下气的。”
女人话语刻薄,更有讽刺的意味,怒意溢于言表。
她侧眼瞥了沈憬一眼,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安然坐下,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姑娘。
“韩公子?”那姑娘用试探的语气问着。
沈憬凝视着那女子的面容——是数日前船上相助的那位女子,颂遇。他轻唤了一声:“颂遇姑娘,久违了。”
“多亏二位当时相助,小女得以平安地寻到舅父家。”颂遇莞尔一笑,眉眼中含着几分羞涩。
她转头同舅父舅母说道:“舅父舅母不知,那日船上遇寇,韩公子与方公子出手相助,替我夺回了装有父母遗物的箱包。”
蔚眠听闻后便礼貌地向沈憬表达谢意:“多谢韩道长了,小遇是我亡姊的独女,苦命失了双亲,幸亏有你们二位恩人。”
“无妨。只是我们现在还是先谈令郎之事吧,此事更为关切。”沈憬也没料到此处会遇见熟人,本想着用化名得以万无一失,但是还需多加备戒的好。
毕竟他此行隐秘,不宜在金陵停滞过久。
眸光挪开颂遇身上后黯淡了些,他轻抿了抿唇,想到了蔚绛。既是蔚家养子,起码算得上公子,怎会连姑母家的女儿都不认得。
蔚眠怯懦地望了一眼妻子的神色,缓缓才开口:“那韩仙士,我们该如何呢?”
“迁坟。”沈憬稍作停顿,望了望疑惑的蔚眠,“迁祖坟,所有蔚家先祖的坟墓都应往东南迁五里,以避煞,为令郎躲过这场生死劫难。”
“好好好……”蔚眠忙应下来,还没说什么就被蔚夫人打断。
尖利之声又突兀地响起:“老爷,好是大费周章啊,那小子多久也不回金陵来瞧您老人家一眼,你还要惊扰众先祖与我那苦命的二儿的长眠之所,当真是爱子心切啊!”
她嗤笑一声,起身便离开了,只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
“吾妻两历丧子之痛,难免刻薄些,道长勿放在心上。”蔚眠神色尴尬,只是盯着妻子的背影默默说着,“母亲十月怀胎,与孩子血脉相连,接续丧子,她心里也苦的很。好在啊,阿昀和长儿媳乔氏还生养了一个幼子,吾妻现在带着幼孙,也稍微有了些念想。”
“无妨。”沈憬也不愿掺和太多蔚家事,只是含糊一声。
“韩仙士今日居我府上吧,我令下人给您安排住处。”
沈憬低眉行礼,“有劳了,蔚老爷。”
夜间蔚府客房
“说吧。”沈憬端坐在榻上,眼底潜藏着一丝疲惫,马不停蹄从姑苏赶来百里外的金陵,这几日都没怎么合眼,困乏得紧。
一道黑影瞬时从窗户翻入,右膝跪地,单手置于胸口,“主子,蔚大人不在回京的船上,下落不明。”
沈憬困意瞬无,月光渗入眼底,却生出了几分凉意。“派人去找。”他垂着眼,神色晦暗。他一手护着后腰,眼也没抬,淡淡道:“去吧,别让这儿府上人瞧见了。”
那日与容宴重逢后便一直心神不宁,他颓丧了半日,甚至去喝了花酒,还是没能缓解情绪。容宴的声色变了些,与六年前大不相同,却意外地和蔚绛的声色相似。
一丝念头闪过,却又极快地泯灭。
不可能是同一人,透骨凉又该作何解释,什么人能狠到给自己下西域剧毒。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是在为自己的不忠开脱。罢了罢了,也不敢再多想。
登门造访蔚府,只因,他对蔚绛疑心已重。口诉与兄长蔚昀不和已久,却久居兄嫂住处,并与乔氏亲和相称。
且照道理,沈憬重用了蔚昀几载,知其儒雅端方,结友无数,除却窃密这一点,他也挑不出蔚昀错处。作为其名义上的弟弟,却这般不在意兄长的死因,倒是件怪事。今日一见颂遇,他更是觉得此人有诡。
沈憬遐思须臾,却被后腰隐痛打断。
他近来腰酸胀得厉害,从前怀阿宁的时候也有过,生养后就落了病根,一经雨雪日就难受得紧,总要拿个软垫在腰后垫一阵子才能好受些。
那段时日他也过得艰难,虽然阿宁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很乖,极少折腾他,只是偶尔翻个身提醒自己的存在。也只有那种时候,他才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肚子里住了个人,一个活人。
那年冬夜,白落眉间,他围了件披风坐在廊下闻雪。彼时,他尚未坦然接受腹中之子,只当是一段妄言。意外地,他一手撑在茶案上,腹中闷痛一瞬,掀开些披氅来看才发觉顶出了个鼓包来。那是阿宁第一回胎动。
他一时怔然,小心翼翼覆上那鼓包,与孩子隔着肚皮接触。那是他的孩子,他与容宴的孩子。自那以后,他才不再对此抗拒,才不会觉得自己是怪胎。
近来不知如何总能梦见阿宁尚在胎中时的旧事,一时恍惚,莫名觉得小腹沉了些。若是他二人命中还有一子,他当真愿意再生养一回吗?他不敢多想,只得盯着悬月解解心忧。
笠日,沈憬由蔚眠带着去了那蔚家坟冢。他对风水之事未有兴致,更谈不得研究。他早些寻了位风水先生对此地考究一二,那先生笃定这蔚家坟冢出了差池才会接连祸事。
他也无心深究,依先生所言,指引着蔚家人搬移墓穴。偶然瞥见了蔚昀那樽棺木,他倒是略有感触,为其移棺避煞者竟是杀他真凶,蔚昀要是知晓此事估摸着得气得活过来。
沈憬今日取了清霁刃来,悬在腰侧,本也没想着做什么,只不过以备不时之需罢了,忽的瞥见蔚夫人瞧着他这,直直盯着他那柄短刀看。
他心尖微颤,掩了掩长袖,不经意遮了那物,却见蔚夫人的脸色如菜,似有心悸之状。
他放眼瞧了这四周景致,绯红灼灼,林木深,忘机之地如此,想来是父母爱子心切,寻一处佳境养一魄魂。
蔚昀之事,他未曾悔,窃密者本就该诛。既是他原本的亲信,那就更该他亲手来解决。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既然接受了寒隐天,一切都以寒隐天为重。
奈何,瞧见蔚家夫妇苍老的面容,苦涩竟也悄生了些。
事罢,蔚眠请他再居一夜,他恰巧也有此意,想摸清蔚绛的底儿来。
是夜,他行至蔚府一隅,身形隐在古木后,留意着府内诡象——昨日初临此地,他见着了一位苍老的、面带郁色的老妇人,那老妇人时不时盯着他瞧,眼底儿却是凶狠。
从这位入手,想来也能查出些什么。
在树后躲了良晌,那间小屋子里才终于闹出些动静来。起始窸窸窣窣的,听不真切,他凝了气儿仔细去听,神色骤变。
“蔚氏遭不幸,幼子即早夭。”那老妪发丝花白,瞳孔里蒙了一层白翳,白日里浊眼,这会儿却像是瞎了。“长子衣官袍,惨为断首祸。”
老妪该是粗衣之辈,不过是在蔚府打打下手,做做劳务的,却能说出这些对仗的文字,实在是违和。
“凶杀惨无道,高尊将血熬——”声陡然凌厉,从他背后袭来,耳后冷风阵阵,一时凄萧诡异。
高尊、凶杀,这些字眼不就是对应了他吗?论道沈憬才是杀害蔚昀的真凶。
蔚昀案大理寺未结,事关真凶却能遥传至金陵,竟还被一老妪念之于口。究其缘由,着实令人不得其解。
“唯得此妇余,疯傻……众人嘲!”
他藏身于月下树梢的阴影下,不易察觉出他的身影,借着月色照入屋内,他留意着老妇的一举一动。
老妪沧桑沙哑之声戛然而止,她木然地望着屋外,静默良久,仿若时空静止,万事沉浮。
她骤然向后卧倒,面露惊惧之色,涣散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树荫处,慌乱中张着嘴,却一时半会无法挤出一些像样的文字。
“啊……啊啊来——”她脸色煞白,活似一个索命的枯鬼。
沈憬明白,她看的,是他。
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漠然注视着眼前的中了邪一般的老妪。他的行踪或许早就被人知晓了,且一直受人窥视着。
老妪干枯粗糙的双手拼了命地向前伸去,她阴翳的双眼霎时变得猩红,涣散的目光一瞬间凝成聚孔,她若久溺河海终于浮出水面一般猛然喘着气,身体剧烈地晃动着,这具羸弱的躯体看似即将崩塌。
“高尊将血熬——”她朝着沈憬嘶吼着,飞扑过去,饶有将猎物生吞入腹的气势。
他羽睫低垂,眯眼蹙眉,观察着眼前丧尽理智之人——那人的脖颈间不知何时悬上了一枚骷髅吊坠。
无咎山的物件。难不成,这老妪也是无咎山的人?
他执扇向那人掷去,后脚踩着树梢借力,后飘然落地,一气呵成,此时折扇击中老妇额间,将她击退数步,再落回他手中。
老妪残破之躯,自然挨不过几招,已然卧倒在地上大喘着气儿,眼里阴翳褪了大半儿,意志也清明了不少。
“老妇人,你这是做什么?”沈憬悠然开口,淡淡扫过她,隐隐留意着身后状况——那座墙外还立着一个身手不凡的人,那人时时刻刻观测着府内的情况。
老妪一时茫然,全然忘却了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我做了……”
无咎催魂术,中招者会产生幻觉以致神智不清,清醒后还会全然抛却糊涂时做过的事。现在这老妇,就是被人催了魂,现下已恢复平常。
府上众人闻声赶来,一来便看见老妇趴在地上,沈憬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场面,错愕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仙士啊……这是怎么了?”蔚眠泛白的眉蹙在一块儿,拍着手急忙问。
沈憬漫不经心看过众人,抖开手中折扇,飘飞额前碎发,声若寒冰,“得罪谁了,老实说吧。”在这府上设诡计,他倒不信只是玩弄之举,定是得罪了什么人,结了什么仇怨。
众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想不通他在暗指谁。
他的眸光落在了一人身上,眼眶微缩,手上折扇不再摆动,一字一字道:“蔚、夫、人。是你吧?”他勾着唇,殷红若丹,瞳上沾了星色,将人盯得脊背发寒。
蔚夫人眼霎时瞪大,胡言乱语起来:“我、我什么我,我何时得罪过什么人!你这人又在胡说什么!”
颂遇扯着舅母的衣袖,想让她别再说了,无果,蔚夫人更是激动不已,浑身也震颤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
沈憬弯腰揽着老妪的肩,轻柔扶她起身来,老妪挣扎已久已脱力,刚一被扶起来就想道声谢,卡在咽喉中的话却被沈憬一个噤声手势阻了回去。
“现下人杂,老人家,话不能乱讲了。”话语说得轻,音色却寒得令人惧怕,老妪被他这一声惊得再不敢出声。
蔚眠担忧地看向妻子,颤巍问着:“夫人啊,你得罪了什么人……”
蔚夫人急了,瞪了眼回去:“我哪里得罪什么人了!老爷你也这样不分青红、青红皂白!”
沈憬定睛一看,顺着一丝亮线,窥见了蔚夫人藏在身后的长刀。
若非做贼心虚,这又是何企图。
沈憬只是含笑望着她,沉默不语。
“是你!杀了阿昀!”蔚夫人字正腔圆地喊着,声在抖,手亦是抖出了幻影。此言一出,四下怔愕,再次面面相觑,却又不约而同地忍着声不敢发。
就凭这些本事,还想着来杀他,痴心妄想。沈憬嗤笑一声,拂开一缕身前的长发,“我是谁啊,与你家公子何怨何愁,就想着取他性命?血口喷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你腰上悬着的那把短刃极寒,就是杀我儿的凶器!你、你今日瞧见我儿棺椁,神色有异!人定是你杀的!”蔚夫人压下惧意朝他吼着,抬起长刀就往这儿冲来。
沈憬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妇人家,竟也懂些刀剑品类,连他那柄清霁刃都认得。他冷淡地盯着发疯冲向他的女人,纹丝不动,就在那长刀离他前胸不过半步之时,一柄长剑隔在他二人之间,挡了蔚夫人的汹汹来势。
“若是当朝摄政王在蔚府有一分闪失,不论母亲与我,就是整个蔚府下人都得抄尽了。母亲啊,当真是胆大妄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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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蔚府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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