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焚烧旧琴

“下官曾闻言殿下也会抚奏古琴,”蔚绛偏过头去看他,却偶然发现他片刻失神,“殿下,殿下?如何?”言罢,嘴角却露了一抹饶有意味的笑。

接连的呼唤才将沈憬从遐思中彻底拉回,他捻了捻衣袖,神色如常,“儿时,宫中有位苏贵妃教授本王琴艺。你问这个做什么?”

蔚绛慢慢凑近来,故意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知殿下是否愿为下官抚琴一支?”

沈憬觉得他有些愚蠢,便不打算作任何理会。见此,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了,蔚绛才略有不满地撇过脸去。

果真高傲,连回应都没有。

这乐妓竟主动上映了一场“曲有误,周郎顾”的戏码。她指尖微顿,营造出一个因没有控制好节奏而失误的假象。

那个音节错得并不算明显,但对古琴颇有研究的沈憬还是能轻易地发现。

那女子面露窘迫,好似为自己抚错了琴而害怕。好在这支曲子也接近尾声,虽说其状态不佳,但也未出什么大的纰漏。

曲罢,众人跪在地上,等着烬王让他们起来。他却径直来到那为首的女子身前,伸手覆上了琴弦,长指轻轻拨动了一根,悠扬音韵生于弦动。

他用指尖挑起那女子的下颚,骨节发力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见女子还故作局促着,眉眼间带了些娇羞。他语气冷若寒冰,“旧朝遗物,哪来的?”

那女子本想着烬王该是问她为何弹错了,却没想到是问这把琴的来历。“奴……也不知,半月前主子交给我的,说是一位看客赠送的。”

她的声音含着几分颤意,不敢直视沈砚冰冷冽的目光,只得不自然地向他处瞥去。

此番此景,犹如冻骨寒天,冰肃萧瑟,众人不由得胆寒而栗。

唯有一人,不合时宜地笑着。蔚绛若有若无地扯着嘴角,在沈憬未发觉的地方肆意打量着他的薄怒。

那位“看客”,现在也在看他呢。

凤钗、古琴都是他的手笔。那些个承载着他二人记忆的物件儿,总能勾回些记忆来吧。

沈憬不仅用这把琴弹奏给鄞朝帝后听,还私下弹过情曲儿给那位小太子听。只是初听不识曲中意,听懂时已天各一方了。

哥哥,你记得这些物件儿,也该记得我的。

“看客?是吗。三日之内,让你主子带着这位看客的身份来见我。”沈憬指尖轻微发力,便在那女子下颚处留下一记泛红的掐痕。

“是……”那女子声线颤抖得厉害,仿佛身前人即将把她生吞入腹。

沈憬松开了她,侧目瞟了眼蔚绛,在发觉他疾速收回的笑意时皱了皱眉,对着一行人道:“琴留着,人都退下。”

那些人哪见过这般阵仗,闻言便火急火燎地退下了,生怕又因着其他事情惹得烬王发怒。

“殿下,这琴有什么来头啊?”章亭狐疑地问着,鲜少见他愠怒。

“此物容凛所有,鄞朝皇族之物。”沈憬端详着这琴的每一寸,甚至连琴角细微的残缺处仍旧清晰,这是他留下的砸痕。

这把琴由嵩山百年檀木制成,雕琢简朴并不夺目,但纹路细节却独道无比,是由容凛特意寻来的深山匠人打造的。

“容凛”二字一出,大家也就都明白沈砚冰的愠怒从何而来了。

容凛,是鄞朝的最后一任帝王。他收藏的古琴流落民间,又在此处出现,虽说不寻常,但也合乎情理。皇族尽灭,这宫中的宝物自然都被各路盗贼偷走了。再有识货的贵人出资买走,自然就落到哪家哪户了。

这绿绮,蔚绛花了近百两银子才从遥州某位商贾那儿买回来的。名义上的先太子花大价钱买回皇族之物,倒也是可笑至极。

他刻意别开视线,而将视线落到那杯盏上,仍旧看见了杯盏上映着一抹白色的身影。

沈憬一寸一寸摸过那琴身,随后取出一柄利刃,将锋利的刀刃贴上那些琴弦,随着逆耳之声,那琴弦一根根被割断。

此物早该在六年前就焚烧了,而不是让它现在还能在他眼下招摇。

旧物该为旧朝陪葬,旧人也是。

琴弦崩裂之声便若裂帛破碎,恰和着此处好的静谧,偏生了几分哀婉。

“章亭,烧了他。”沈憬放下那柄刀,最后看了那把琴一眼,别开视线往回走去。

“是,殿下。”

沈憬想到了一位故人,一位非敌非友的故人。他曾一时鬼使神差,抚着那琴弹奏了一支《凤求凰》,抚了一半才意识到自己的出格举动。幸好倚着他听琴之人不懂其中意味,他才故作镇定弹完了曲子。

此去经年,记忆封尘。今日一见旧物,倒是尽数想起来了。

他迈着步伐意欲离开,冷冽眸色却在蔚绛身上停留一瞬,意味不详。

蔚绛会意起身离座,大踏步追了上来,勾着他肩道:“殿下等等我。”

沈憬停下了步伐,偏头看着他放在自己肩头的那一只手,默不作声。

“哦,”蔚绛见他眼神,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伸回了手。他见沈砚冰羽睫低垂着,一副思绪凌乱的模样,便又开口道,“算了,我们去逛灯会吧,正巧了今日是端午,街上正热闹呢。”

沈憬瞄了一眼他的着装,“嗯,官服换了,别扰民。”他想到了过往种种,一时薄哀拢心头,打不起什么兴致来。

他也没想到这人以防万一还带了一身官服,也正巧派上了用场。

“遵——旨——”

正巧,这地方外头的长街就是最热闹的地带,男女老少,皆是欢盈喜悦。

“你喜欢这种场合?”沈憬素来不喜人多的场所,冗杂繁乱的,总叫他不自在。

阿宁也很喜欢这种场合,每逢节日,她总是缠着云烟带她去玩。偶尔也会买些物件带回来送给他,虽说买的东西总归有些许童稚,毕竟她还是个小娃娃,他也收得仔细,每一件视若珍宝。

沈憬性子从小就冷,但也曾有过一丝想加入热闹的冲动。

儿时,沈亓、沈砚清得了江沁晚的许诺,便愉快地上街游玩了。

他却不敢,他不敢提,他也害怕被拒绝。

所以,连这份冲动都会被自己强行压制回去。像这样认认真真地逛灯会,还实属头一回。

街上有许多小贩,售卖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儿。

一位热情的妇女向二人招呼着,“二位公子,要不要买把梳子,送给自己的心上人啊?”

这些梳子小巧精致,确实很适合闺阁女子。

蔚绛觉得这些派不上什么用场,毕竟他又没有哪位心仪女子,且以后也不会有,便只是随手把玩起来。

身侧人却更显认真,精挑细选起来。

不会吧。他挑这个做什么?送给文右相?还是哪位姑娘?“这位公子,在为哪位姑娘挑啊,如此用心。”他有心揶揄道。

“沈姑娘。”听见这种尖酸的语气,沈憬亦是没好气地回应他。只是忽然念起那日船上遇海寇,某个人胆大包天叫他“沈姑娘”,一时气结,暗暗瞪他一眼。

沈姑娘……哦,是小郡主啊。蔚绛也觉着自己刚才的遐想有些好笑。

摊主笑着对蔚绛说:“哎呀,这位公子真是俊俏,哪儿人呀?有没有成亲呀?”

“金陵人,没有成亲呢。”

“这么俊美一个小伙子,日后啊,定能娶个美娇娘,再生两个娃娃,日子可美满咯。”

女摊主的话也不禁让他脸蛋泛红,“啊,我……”一个断袖,应该生不出孩子来的。

沈憬只是认真挑选着小梳子,他最终选了两个看上去精美又略显浮夸的,毕竟这是沈韵宁喜欢的风格。“要这两个。”

“好嘞。十文钱。这位公子是要送给妻子吗?真是用心呢。”摊主接过铜钱,心里也忍不住夸赞这位气质高贵的公子,不仅生得如此好看,还这么贴心。

“带给小女。”

“闺女好呀,闺女贴心得紧呢,我和相公也有两个闺女,我们也喜欢得紧儿呢。若是长得像这位公子这么好看,门楣都要被前来提亲的人踏破了呢。”

摊主夸完沈憬,又去鼓励蔚绛,”这位公子虽然啊,要加加紧,但是也别太担心,条件这么好,不愁找不到的呀。”

“好。”

远处河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恰若银河,桥边也围了许多人,应该是有热闹的事情。

“去放花灯吗?”

“人太多了。”

“那你跟着我!”没有给沈憬拒绝的权利,蔚绛就这样拽着他走了。

“你在这等我,我去买花灯。”蔚绛见那里人太多,怕他挤得慌,便打算自己去买。

“一起去。”他一个人被人群挤着也难受。

卖花灯的商贩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大家都争着抢着要买一只来放,以求福保佑。“三文一个啊,三文一个!”

蔚绛赶紧付了六文钱,拿了两个出来,他把其中的一个递给了沈憬。那花灯,跟手掌差不多大,灯中间还点着一盏小蜡烛。“笑纳。”

沈憬难得面色温和,伸手接过,“嗯。”

桥边蹲着许多人,他们有的在祈愿,有的在放灯,大多都是女子。

人们把心愿放进花灯里,花灯顺水漂流,他们的生活也得以顺利平安。

“求什么?”蔚绛问他。

沈憬反问他:“你求什么?”

“只求顺遂。”蔚绛也并没有特别希求之物,只是顺遂便已足够。所求之人已在身前,他事,再无什么希求的。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或许,这是沈憬最大的心愿了,他要守好父辈的江山。

蔚绛假装几分嗔怪道,“此言衬得我的祈祷都狭隘了。”

“本就狭隘。”

两盏花灯一前一后地漂浮着,携带彼此心愿。

“蔚绛,你为什么不恨我?明知是我杀了蔚昀。”这个问题已经萦绕在沈憬心头许久,他不理解蔚绛的反常。

“殿下不都猜到了吗,手足情深,是场戏。”他望向那人深邃的双眸,平静地开口,“手足啊,也可以相恨相妒。我们,处境相同,不是吗?”

“真是个好戏子,演得整个燕京都信以为真。”沈憬忍不住讥讽一声,想起那人在朝堂上的铮铮誓言。

蔚绛轻笑着说,“多好的一个契机啊吗,多适合笼络人心。”

人心,可是一件好东西呢。唯有人心,才可以掩盖丑恶的真相。

“你为什么恨他?”蔚昀确实谦逊文儒,博才横溢,若不是触及了他不该触碰的地方,他确实可以留他做一个肱骨之臣。

“他日,殿下便会知晓。”蔚绛没回应他的疑问,只是含糊其辞,望向那人的眼却格外坚毅。

沈憬不再追问,放眼望着细川长河,粉墙黛瓦。

盏盏孔明灯缓缓升至墨色星空,星星点点,璀璨若星河,点缀着人间沧海。

他们站在桥中央,望着众生喜相。

“其实你所求之物,已在眼前。”

“守,亦是职。”

沈憬这几年代君之职,励精图治,除贪官污吏,嘉肱骨之臣,举国上下正在逐步走出早些年渊和帝治理下的荒颓。

可仍有一块巨石悬在心口,那便是西南边地。西南之地本是鄞朝国土,灭国后便归于渊朝。虽说这些年沈憬颁布诸多政令安抚西南百姓,但仍有诸多百姓不信服渊朝政治。

且西南接壤苗疆,又有前朝遗臣、侯爵贵族仍不安分守己,实为烬王心头大患。

蔚绛看着他的侧脸,心口一哽,缓缓地说:“你有没有思念一个人?”一个与你早已陌路的人。

听见这话,沈憬眼睫一颤,他确实念起了一位故人。那个曾与他相知相熟,救赎他于水火之中的人,那个因他而丧命的人。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思念容宴呢?以一个旧友的立场,还是以一个仇人的立场?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背叛了两个人的感情,和旁人做这些不入流的欢好之事……

他一时难言,沉默片刻,“没有。”

原本还在期待一个肯定答复的人,此时心口又多了一道伤疤。

“这位夫人啊,我瞧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必能寻觅一位如意郎君啊,莫急莫急。”他们的背后坐了一个算命的老者,对着一个穿着锦衣绣裳的小姐绘声绘色地说着。

那小姐听罢,欢喜地离开了。贴身丫鬟递了一锭白银给老者,也追着小姐离开了。

那老者一边两眼发光地摆弄着这一锭白银,一边向他们二人吆喝着:“二位公子啊,可需了解一番八字啊?不准不要钱呐!解决您婚姻大事,指点财运皆可呢!”

“去看看。”蔚绛对这种事总有不尽的兴致。

“一次仅需二十文!公子可否告诉老朽您的生辰八字?”

老者看着蔚绛告诉他的生辰,思索良久,面露愁情。“哎,公子这八字是不是给错了啊。老朽不才,瞧这八字,应是一位五岁时便夭折了的小公子的。可公子您这不是,还好好的吗……真是奇怪。”

蔚绛先前看着老者的窘相忍着笑意,现在才终于笑出声来。“你这老者,还真是有点本事。这是我一位儿时伙伴的,早已不幸夭折了。”

“哎呀公子,莫要再戏弄我了。赶紧告诉我您的生辰八字吧。”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生辰八字。这位韩公子,你倒是可以帮他算算看。”

其实沈憬应该没给阿宁封郡主,他应该不屑于这些名分,旁人倒是会尊称一句“小郡主”。(私设私设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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