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那天一大早,出门就看到徐惠了,看样子是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这妹妹是有多喜欢上学啊!
晨光中的她,穿着一身新衣裳,是她一贯的江南风,尽显温婉柔美秀丽。不由感叹道,还是皇家的族学大气,不像宫外那些族学,只收男儿,害的我女扮男装多年,差点都忘了女儿衣怎么穿啦!
那时的高门大族都会开设族学,教授族中子弟。我六岁那年,父亲恰在利州担任都督。都督职权虽在唐后期有所弱化,但在唐初时,“掌督诸州兵马、甲械、城隍、镇戍、粮廪,总判府事”,集地方军政大权于一身,所以,给家中“侄儿”在当地找家族学接收,基本没难度。
这个“侄儿”当然就是女扮男装的我了。没办法,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女孩只能在家里接受教育,要么母亲教,要么请个先生来教。我们那个时候,书籍都属于奢侈品,还是限量的,有钱都未必能买得到,所以读过书的,基本上都出身于世家大族。
像我父亲,寒门出身,以木材生意起家,木材在那时是重要的建筑材料,相当于现在的钢筋,加之隋末唐初,大兴土木,木材需要量很大,所以很快发迹了,家中富裕的他,也只是识了些字,能记些简单的账目,后来当了官之后,还需重金礼聘幕僚,专门为他处理文书往来,但一些重要的需保密的文书,还是只能他自己写,写出来的东西让人读起来很是费劲,为此没少被高祖李渊数落过。娶了我母亲之后,我母亲便接手这些事务。所以,我母亲得父亲看重,并不像世人所认为的那样,仅仅只是因为贵族的身份。
那些世家子弟中,有些没能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又属于家中没落的旁枝,迫于生计,便会去谋份教书的差事。但读书可是件辛苦事,没落子弟还能够坚持读书的,基本上心里还怀揣着梦想,于是大多会选择到族学去教书,广撒网,万一教出个出息的,可以拉师傅一把。所以,愿意教女弟子的少,愿意教又能有学问的就更少了。
我姐姐一直被母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当我六岁时,母亲觉得自己精力不够,无法同时教养两个女儿,在寻觅不到合适的夫子时,便把我装扮成“侄儿”塞进了当地名门望族的族学中就读。
初入族学的我,识字背诵均是同龄中的佼佼者,是同窗眼中的学霸,夫子的骄傲。后来,我在同窗中交了一位好朋友,小孩子之间总会分享各种秘密,然后互相保证,绝不会告诉别人,我和他也是如此。我把我是女孩子的秘密告诉了他,小孩之间的保证,就跟六月的天一样善变,在有一次我们起了争执之后,他把我这个小秘密告诉了所有的同窗,所有的小朋友围着我,说女孩子就应该在家里呆着,不配来读书,我被嘲笑,被挖苦,被推搡!
那天,我没等到放学便哭着回到了家中,母亲知道缘由之后,一把把我推倒在地,厉声问我:“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
我懵了,连哭都忘了,怔怔的看着我母亲,倒在地上都不知道爬起来。这时,我父亲赶了回来,把我抱起来,下人带我去梳洗更衣之后,母亲才过来抱住我,温柔地哄我,让我不要害怕。可是,先前的那一幕,已经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场景。
我知道,母亲很想要个男孩,因为只有男孩才能承袭爵位,才能保住她现在的荣华富贵。但她一生只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大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母亲虽然有遗憾,但心中仍是欢喜。第二年我出生,母亲心中已是怨多于喜。过了几年,她终于又怀上了一胎,当满心的盼望又落空时,她的心里似乎不只是怨了。我的小妹一直由奶娘照顾长大,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未抱过她。
后来,我的父亲带兵亲自送我回去上学,而我的那个“好朋友”再也没有出现过,据说,是过继到偏远旁枝当嗣子去了。从那时起,我不再是温和的武家公子,我成了同窗中的小霸王。父母均是北方人,六岁的我,比蜀地十岁的小男孩都显得高壮,而且世族大多崇尚魏晋风骨,把男儿养得瘦弱飘逸,没谁比我拳头硬,何况我的“叔叔”是利州都督,我有当“大哥”的本钱!
那时的我,虽然不再团结同学,但依然尊敬师长,热爱学习,功课未曾落下。我是什么时候开始逃学的呢?好像是我拿着被师长表扬的功课回到家中,希望得到母亲的赞赏,却被母亲不耐烦推开的时候;也好像是在柴火堆中看见我写的小诗被塞进灶台下点燃,而姐姐写的却被母亲贴在房中的时候……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后来的我渐渐地就读不进书,开始逃学了,后来混成了街头小霸王,身后收服了一批小弟。当我小妹满六岁时,我才又回到学堂,跟着她同去同回,看看谁人敢欺负我的“幼弟”?再之后不久,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过世了,我们随父亲的灵柩回到山西老家,没有办法再冒充男孩就读。那时的我,开始后悔早年没有认真读书,如果我早年认真读书了,就可以教妹妹了。那时候起,我跟母亲和姐姐的关系开始缓和,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学问早已七零八落不成样子,每每要向母亲和姐姐请教之后才能去教妹妹,我肚子里的那点墨水,都是那个时候装进来的;更多的是因为那时候武家人对我们母女三人并不友善,我不愿再为母亲增添烦忧。
在山西的那两年我们过的并不好。父亲娶我母亲时,就将他与过世的原配夫人生的两个儿子送回了山西老家,现在两个哥哥均已成年,在武家族长的支持下,想从我母亲手中接过父亲的所有产业。自我们回到山西那天起,几乎天天上门来逼迫我的母亲。
父亲公务繁多,家中产业均交由我母亲打理。我母亲知道此生无子之后,就已经开始为我们日后的生活作准备。所以,产业虽然会交还给他们,但我们母女三人的生活却不会受到影响。只是我们必须离开山西,回到长安,长安有我母亲预留的产业,有母亲的家族提供庇护,回去了,我们就安全了。但若是轻易交出,武家必定会心存怀疑,纠缠不休,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我母亲竭尽全力与他们周旋。但在记忆中,无论何时,我母亲都未曾让我们三姐妹在物质上受过亏待。
多年之后,当已为人母的我在朝堂上与人周旋之时,我深深理解了母亲当年的不易,也理解了她对于儿子的渴望,只是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一丝忧伤,那是坐拥天下都抹不去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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