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的狐狸

不妄祸费劲巴力地听这俩人哭一会、歇一阵的叙述完经过,发现方稽哭得尤为激动,他是闷头闷脑的哭,已经有些魇住了。

拎着后脖子把人提搂起来,照着脸面上的巴掌印又毫不留情乎乎扇过去两巴掌,他并不是为着非要打才打的:“你不是自称游云院的?游云院乃是天下首富,弟子外出游历能没有几件抵御魔障之气的法宝在身?”

方稽被扇得一愣,傻呆呆的望着不妄祸,片刻之后他忽然从嗓子眼里“嗷呜”出了一声兴奋怪叫,跳到一旁忙手忙脚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符咒:“我怎么把这些都给忘了!”

不妄祸立刻在心里想:“因为你蠢。”

方稽抹了抹眼泪,毫不吝啬地把符咒天女散花似的当空一撒,看那架势简直恨不得叉腰大吼几声痛快解解气。

可直到符咒漫无目的地飘飞出去,悠悠的落了地,周遭依旧什么变化都没有。

不妄祸一撇嘴,想叹都叹不出来:“误入幽冥魔界如果是几张符咒就能解决的,大家还谈虎色变做什么?”

方稽想也不想的看向他求助:“那怎么办……”

方稽似乎魇得太深,蠢得都有些古怪了。

不妄祸见状向他走近,先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发觉烫得厉害,然后扯开他的衣领仔细一瞧——鬼爪子上似乎带着尸油和腐肉,说黑不黑、说绿不绿的粘在了他被剜掉的一大片皮肉上。

意料之外严重的伤势把不妄祸吓了一跳,再加之他已经听说了这是为易无忧才受的伤,一时竟然有些心虚愧疚。

他已经很心安理得的把易无忧这块宝贝据为己有,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方稽救下了他的宝贝,他很明白自己应该多多的感谢人家。

可他似乎天生对方稽没有好感,谈不上不喜欢,只是怪抵触的,不希望有人出现在他和宝贝的中央,否则他总觉得像是来和他争抢宝贝的。

用指腹在方稽的衣领子上摩挲了两把,不妄祸有些外强中干的发了脾气:“你还用得着发愁怎么办?你身上这件上品法袍就足够你用的了!”

说完,他气鼓鼓的推开方稽,又叮嘱易无忧老实待着,莫名怀着一股争强好胜、势必得做点什么证明自己大有用处的心思,哼哧哼哧的埋头去寻找出路了。

路不好找,他就决定抓个能说会道的来问个清楚。

诸如大脑袋这样满脑子只记得自己生前凄惨死状的鬼,不妄祸觉得太上不得台面,连找都懒得找,还得是那真正煞的、厉害的,才能有神智,估摸着可以给他说个明白。

然而他的所到之处都安静得离奇,偶尔遇上几只游荡的,也大多是些没有目的、不悲不伤的残魂糊涂鬼,闻见他现在身上的活人气儿了,才像野狗馋了肉一样不管不顾地往上生扑猛咬。

不妄祸很宝贝自己从易无忧那里蹭来的灵气,因此并不想随便滥用,他瞧着也不将这些糊涂鬼放在眼里,横冲直撞地就迎上了去。

恶鬼想要吃他,可连身都近不了,鬼爪子刚要碰到他的一根头发丝,就被迫支儿哇鬼叫着化成了无声无息的飘渺烟灰。

不妄祸一开始对这些糊涂恶鬼的消失无甚反应,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他眼里没有思想和神智的统统归类于“死物”,甚至都不如一朵活生生的花让他伤春悲秋的可能性更大些,他是决不会因为它们再动丁点儿人的感情了。

可后来扑上来的鬼多了,烟灰的阵仗也更缥缈了,他忽得停下脚步想起了逍遥峰后山上的薄云雾。

一处鬼雾,一处云雾,天差地别,可就是想起来了。

云雾里藏着天妙玄机宫,宫里睡着心怀苍生的好仙人。

不妄祸犹豫得厉害,他寻思着他都跟霍恩戎一刀两断、势不两立了,再拿对方的行事作风来奉为圭臬,岂不是全然把自己置身到了一个大笑话的立场上?

况且他已经做了件彻头彻尾的天大好事了,又在易无忧这人身上安置了不少好心肠,再一再二不再三,再好下去就要没完没了了!

他是祸首,是“罪大恶极”被逐出仙门的人,不索性坏到底哪对得起自己身上背负的那许多骂名?

最后思来想去,实在过不了这一关了,他就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我的宝贝好,我现在有足够的力气,鬼也没有几个,随手把鬼超度了,就没有怨气能上他的身了。没有鬼上他的身,他就不会疼的哭哭啼啼一副蠢样子,我也能乐得多凑他一会儿,再借着他源源不断的补充力气。总之,他好就是我好,我想好就得先让他好。”

如此把自己劝舒坦了,不妄祸一脸正色,眼观鼻,口观心,嘴中开始喃喃有词:“祗咒通闻,慰尔魂魄,留迟徘徊,止滞不得,且散,且净,宁!”

甫一念完,周遭糊里糊涂的群鬼便化作一道道坠着尾巴的莹白光晕,汇集到空中微微一滞,然后“噗”的一声炸开,四散入天际消失不见了。

被超度的这些鬼是真正去了极乐,还是跟之前的一样最终结局也逃不脱灰飞烟灭,不妄祸并不是很清楚。

然而一想到这些无论是自愿做恶,还是在幽冥之地待久了被迫做恶的恶鬼终于无法再害人了,不妄祸还是由衷地感到了高兴。

能做的他都做了,不妄祸吸了口凉气,颤颤巍巍的,又轻飘飘地吐回雾里。

他继续向前走,发现自打不声不响的糊涂鬼消失干净了之后,阴阴森森的七里亭显露出了清晰的本貌,行过茶水铺子再往前不远的东南是田地,地头有方井,过了井大概百十余步的地方就有人家了。

然而水井正对着的,却是个停着灵的义庄。

以阴养阴,这地界不闹妖儿才怪了。

不妄祸力气很足,闲情也勉强着算是有,对着水井摇头晃脑了一番,他不假思索直接抬脚走进了义庄里面。

一进大门,义庄竟然变了个雕梁画栋的样子,长廊缦回,有水有山,各处飘着红粉黄绿的纱丝帷幔,透着里头轻歌曼舞的影子。

而及至彻底走进去,一切又皆为虚幻,影子还是影子,热闹却都成了徒有其声,没有其形。

帷幔罩起了一个露天的亭子,亭子中央摆着一张天地桌,桌上雕花蜡烛、水果供品放得满满当当。

不妄祸走上前去,从桌上捏起了一张大红庚帖,黏糊糊的,晕染着鲜血。

他飞快阅览了一遍这张婚帖主人的来历,大概猜测是个被负心郎辜负了的痴情女子,一时想不开为情身亡了。

接着他一把掀翻了桌子,用脚踩着地面试探了几下,找到了一块不甚平整的地砖,又弯腰从地砖底下扣了个用红绳子扎成卷的黄符咒出来。

符咒沾了不妄祸的手,瞬间就被他身上的气息给破了,周遭繁华的一切褪去了踪影,身前只剩一个空棺材,黄莹莹的符纸也在义庄的月色衬托下无比惨白起来。

这附近的空棺材倒是真多。

不妄祸面无表情地解开红绳端详了片刻,只见符纸上用人血画了一团不明所以的线条,他看不明白,也懒得细看,双手一合将废纸团成一团就地扔了。

最终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结果还是又兜回了茶水铺子。

鬼鬼祟祟的找到易无忧,试试探探的挨近过去,不妄祸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虽说我能进来找着你,但怎么出去我却拿不准方向了。”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从易无忧的小包袱里召唤出了一只白骨小手,语气跟想要撇清自己似的奋力解释道:“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一道神识,这才能够一路埋头追过来。”

小手顶开藏青缎面的布料拱了拱,五指充当腿脚沿着易无忧的手臂爬下来,半路还抓住了狐狸皮给不妄祸捎带过去。

不妄祸看到狐狸皮很惊喜:“我的狐狸这么干净啦?!”

易无忧紧绷的情绪在见到不妄祸的那一刻开始宣泄,宣泄到现在还没完,抽抽嗒嗒的,哭得虽然不凶,却几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趋势。

不妄祸稀罕他,但看起来只是当成个宝贝物件来稀罕,有了更新奇的事情勾着,就把哄一哄他的念头抛之脑后了。

不妄祸恋恋不舍地抚摸过狐狸的皮毛,手心里笼统是个油光水滑的感触,但根根分明的时候又能很直接的摸出来狐狸长得“人如其毛”是个刺头儿,生前死后都既漂亮又泼辣。

把狐狸皮围到脖子上,登时感到了十分的温暖。

不妄祸耸起肩,让温暖的皮毛能够尽可能多的贴合他的皮肤。

狐狸生前总是期盼着能跟他一起搭伴儿过日子,而说实话他有时候也挺乐意跟狐狸就那么过下去的。

他应该是没什么要紧的**了,在寒冰界狱的时候他能一个人窝在破茅屋里看雪看一整天,雪花扑簌扑簌的飘,他便盯住空中一片一片的数,时不时的雪花和云彩掺合到一起分不清了,他索性就当数岔了从头再数起。

就这样一百多年过下来,除了有些寂寞,他也没被憋得发什么可怕的疯——比起外形的整洁干净,他更在乎自己精神的体面。

其实对于不妄祸来说,界狱里外的日子压根没有差别,再花团锦簇的地方,他也只消看一眼就会把热闹劲儿看过了去,随即还是觉得寂寞。

从前的确过得太风光了,一朝待遇天差地别,偶尔能想明白忘身无我、宠辱不惊,偶然又很怕落魄了会遭人笑话。

因此如果是同人打交道的话,他既受不了别人同情他,也不能忍受别人对他的处境置若罔闻。

一旦有人同情他的经历,他的自尊心就会受挫;而一旦有人对他的苦难不以为意,他也早晚会又气又委屈的发了疯,再也相处不下去——他自己都知道自己难缠。

所以还是跟狐狸过日子的好。他也不用数雪花了,每天抱着狐狸晒太阳就行。

他给狐狸挑虱子,如果狐狸身上太干净没有虱子,那正好一根根毛发拨开找,说不定等找着了,日子也就过完了。

可惜啊……

可惜狐狸命不好,或者说是他的命不好,好不容易找着了心仪的伴儿,伴儿却为了救他早早的死了。

伴儿死了,他的日子还得熬下去,因为还有大仇没有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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