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尘最先见到的是一把小木剑，可惜已经折断成了两半。

然后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滚了出来，压过断折的木剑，被硌得“咯噔”一下再继续接着滚，骨碌碌，骨碌碌，滚到周无尘正对面，胖乎乎的小脸终于一览无余了。

小脑袋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着，表情有一种倔强的认命感。是认了命，但到死都抱着屈。

血已经干透了，被砍断的脖子处断口整齐，正好平平整整的摆在地上。眼睛下面是两道白白的泪痕，在灰扑扑、脏兮兮小黑脸上显得格外明显。

周无尘由此判断他生前应该挨过打、反抗过，否则他不会哭，那把小木剑也不会断掉。

小童子奶声奶气的那句“师兄别怕”还言犹在耳，周无尘因此浑身肌肉紧绷起来，绷到一定的极限便开始哆嗦，像被泼了一身冷水赤身**地进了冰天雪地，那哆嗦是发自灵魂的，想忍也忍不住，整个人的温度和心里那点心气儿的热乎劲儿都给冷走了。

霍恩戎感受着手中身体的颤抖，温热的体温透过布料让他意识到周无尘就在他的一握之间。

他让周无尘痛苦，周无尘就会痛苦；他让周无尘快乐，周无尘也会马上快乐。

他彻底掌控着他，这么好，这么乖，这么漂亮的一个天之骄子，那么多人想得到他，偏偏他只心甘情愿在自己手里囚着。

一想到这里，霍恩戎就没办法不去自豪。他飘飘欲仙，都有些幸福了，目光中忽也露出一丝不忍，被幸福的情绪柔化得认为眼前的惨况的确是小题大做了。

他想要说点什么找借口停下来，可紧接着却从体内传来一阵电击的痛苦令他不得不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疼得咬紧牙关，手也放在周无尘肩上死命收紧，生怕发出痛哼泄漏一星半点的猫腻。

幸好周无尘的心神全在那个被杀的小童子身上，小童子先前虎头虎脑的可爱和发自肺腑的信任曾给他带来一分心情上的愉悦，可这会儿却全变成了灾难。

周无尘甚至有些恨这小孩儿了，恨小孩儿无缘无故跑出来对他装好人，若只是一个讨人厌的坏小子因为他被人杀了，他纵使难过也不见得会这样崩溃。

他自己明白恨得没理由、太小气，但是不恨不行了，他的理智已经变成了一根蜘蛛丝，不找个人恨一恨，蜘蛛丝上积压的情绪就要把他压垮了。

周无尘知道自己离疯不远了。

与此同时，和谭老豹一起的那个高瘦胖子提着把淬血的刀站了出来，他把手上一个无头的小尸身往地上一掷，抬脚跺上去：“周无尘！不能杀你为谭老弟报仇，是我孙庆学艺不精，但这些追随你的小魔头，我却是见一个杀一个！终教天下无魔才好！”

他把小童子的尸体往地上一扔的时候，周无尘情不自禁抖了一下。待他一脚踏上去时，周无尘又抖了一下。

最后抖得实在太厉害了，连一直忍痛走神的霍恩戎都被他抖得皱了皱眉头。

低头一眼，周无尘一脸菜色竟然像个鹌鹑似的塌肩缩脖，全无形象一心一意地害起怕来。

霍恩戎瞪大了眼睛，跟活见了鬼似的觉得匪夷所思，他顺着周无尘的视线看过去，想要弄明白周无尘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插木簪的蓝衣女修，她个子高挑，身形纤瘦，分开人群向前奔来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至半途的时候，她又匆匆停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那具小尸体，有些目眦欲裂的趋势。

瞪了半晌，她悄悄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迈了又立即收回，收回又迈，迈了又收回……如此颠三倒四像在舞蹈似的，搭配她悲怆的表情真是又滑稽又诡异。

舞到最后，她望见了那颗小脑袋，忽然再也承受不住飞扑过去跪趴在了小尸体边上。她膝盖好像都磕碎了，脆生生的发出了一响，然后一手揽着小尸体，一手疯狂去够那颗小脑袋。

她费力张着双臂想要把分开的尸首合起来，头和身体离得远的时候，她脸上还有点希望的光彩，面皮红扑扑的，咬着嘴唇，像在不停的给自己鼓着劲儿。

等到真把脑袋和脖子拼到一起，发现再也接不起来了，她才恍恍惚惚的一愣神，嘴唇微微张开，嗫嚅了两声令人听不清内容的话语。

随即两大颗泪珠子仿佛开关一样，沿着面颊滴落的那一瞬，她咧嘴开始哭嚎，刚开始只是无声的嚎，并且漫无目的地望向四下里不知寻找着什么，然后她像是哭得要窒息了，攥着拳头使劲锤了自己胸口一下，这一锤才锤出了爆发的哭声：“儿啊！我的儿——”

可不曾想，她刚哭到这里，声音便再次销声匿迹了。

是孙庆，孙庆的刀在她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线，然后不待眨眼，她那颗秀气的脑袋便飞了出去。

脖颈子里喷出的血粘在孙庆的眼睫毛上成了帘幕一样的血珠，他回刀一甩，叫道：“有淳泽仙尊以身作则，大义灭亲，吾等天下人当知魔修大逆无道该人人得而诛之才对！这女修却不分好歹、不分善恶，对着一介入魔小贼哭哭啼啼，怕是早也已经入魔了！”

周无尘被这场变故刺激得简直抖成了筛糠，他反手握住霍恩戎的手，一时间忘了他俩近年来的种种，唯独迫切地想从霍恩戎那里寻找点儿温暖和安慰：“不是因为我才死的……不是我害的他们……对吗？”

他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霍恩戎手背上，依然跪着，上半身拧过去把脑门儿顶在霍恩戎腰腹讨好拱了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撒娇地哭腔：“师尊，师尊……你说啊，你快说啊……”

霍恩戎勉强站得挺直，一条手臂已经被电至了麻木。他悄悄把那只手背到身后，在周无尘看不到的地方无奈闭起了眼睛。

“……继续看。”他哑着嗓子无情命令道。

周无尘却跟霍恩戎耍起赖来，他偷着把身子整个转向了霍恩戎，双臂紧紧抱着后者的双腿，整张脸也紧紧埋着不肯再抬起一寸。他拼命摇着头，一边撒娇一边哭着说：“我不看了！师尊，求了你！别让我看了！我不要再看了！”

“好好看！”霍恩戎一边冷声呵斥，一边用力推搡着周无尘：“你不看，怎么能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

周无尘登时哀泣一声，他红着眼睛，从始至终都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造了什么孽？师尊，您行行好，发发慈悲告诉我吧！啊？告诉我吧！”

霍恩戎踹了他一脚，咬着牙啐道：“你叛出仙门，勾结魔道，桩桩件件都是大罪！”

周无尘被踹得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不顾疼痛刚想下意识为自己出声辩解的时候，忽然不经意看到了霍恩戎有一瞬闪烁的眼神。他顿时愣住了，片刻后声音很轻很轻地问道：“你……你从陈卓异一家灭门之祸的时候就知道那不是我干的了……对不对？”

周无尘眼睛死死盯着霍恩戎，好像不认识了似的重新审视着：“你明知不是我……可还是给我吃下了那催人入魔的毒药。”

霍恩戎没有说话。

周无尘又继续问道：“或许，从一开始，从他们说我费尽心机、冒名顶替在你这里作着镜施的替身，你也知道我并没有那样的打算，是吗？”

霍恩戎照旧是一言不发，周无尘却匆匆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头大石似的，他想要微笑了：“原来你真的都知道……你知道就好了……是你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你，这事儿咱们都明白就好了……”

他感慨的声音凄惶，分明也没怪罪的意思，却无端把霍恩戎给说恼了。

霍恩戎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他两手分别按在周无尘的耳朵上，锢着对方的脸转回前方，用仅有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是，我什么都知道，知道你无辜，也知道你爱我——”

他把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好像很不忿，很不服气。这不服气的语气倘若是用来说“你爱他，为什么不爱我？”把重音落在“他”字上就很好理解了，总之是又嫉妒又怨恨，像极了深闺怨妇。可奇怪的是，他却落在了“你爱我”的“我”字上。

“今日不妨就在这里告诉你实话，”霍恩戎接着说道：“我要用你的灵根仙骨来治疗吴歌的绝症，你声望太高，名声也太好，如果强行换给他，只怕天下人都将为你不平。这叫他以后还如何做人？”

周无尘看不到霍恩戎的表情，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在耳边絮絮聒聒着。

“待你成了魔，死有余辜，谁还会管你的灵根仙骨去了何处？”

周无尘笑了一声，他听见自己瓮声瓮气地说：“我本想着，你若直接开口跟我说，别说灵根仙骨，就是要我这条命我也愿意拱手相让——你救的，还给你就是了。可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原来还把柳吴歌的名声也给考量进去了……这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就这说话的功夫，周无尘忽然举起破虏剑回手一刺，正从自己腹部刺穿过去，将将碰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霍恩戎。

霍恩戎知道他被禁锢的逃脱不得，却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招式。出于本能的向后一跃躲开剑刃，霍恩戎面上有些无光，他愠怒道：“周无尘，难道你还想弑师吗？！”

周无尘眼睛眨也不眨的从腹中将剑抽出，鲜血从剑身向下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他摇摇晃晃趔趄着站起身，面对着霍恩戎，很认真地问道：“你还是霍恩戎吗？”

霍恩戎表情一僵：“我不是……谁是？”

周无尘摇了摇头，表情似哭似笑：“你我相处一百六十三年，将将两百年了！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你似的……你不像我认识的霍恩戎，从头到脚都不像，可如果你不是他，他又到哪儿去了？”

“我还是宁愿你就是你。”周无尘默然了片刻，他凄然一笑：“……这样起码我知道你平安。”

至此，他已经收束好了表情，一脸肃杀地挥剑向后，甩出剑上血珠成串钉入孙庆的前额脑壳来泄愤。

“还有谁指认我已入魔？统统都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