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厚德的尸体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无影灯将他皮肤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处老年斑都照得清晰无比。
陈璟穿着洁白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手中的解剖刀沿着标准的Y形切口划下。
动作稳定、精准,没有丝毫犹豫。
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独特气味。
秦风隔着观察玻璃,脸色阴沉地看着里面。
他手里捏着刚刚收到的、关于李亦鸣的初步医疗报告——
深度昏迷,药物过量导致严重器官衰竭及脑损伤,苏醒希望渺茫。
一个年轻的、原本前途光明的实习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折在了那个堆满诡异机器的废弃仓库里。
而仓库里那些机器上的暗红色痕迹,初步化验结果已经出来——是人血,而且不属于孙厚德。
是更早之前的、至少属于三个不同个体的陈旧血迹。
凶手用的不是新打造的刑具,而是有历史的、沾染过不止一条人命的旧机器。
这个认知让秦风感到一阵寒意。
解剖室内,陈璟完成了胸腔的打开和内脏的初步检查。
他直起身,对着麦克风,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到观察室,平稳而客观:
“死者孙厚德,男性,68岁。体表无明显外伤,无搏斗痕迹。心脏体积增大,冠状动脉有多处严重粥样硬化斑块。”
“初步判断,符合急性心肌梗死病理特征。死亡时间约在昨日傍晚18时至20时之间。”
他的叙述清晰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诱因呢?”
秦风通过内部通话系统追问,声音沙哑,“情绪激动?惊吓?”
陈璟抬起眼,隔着护目镜和玻璃,与秦风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分析一个纯粹的医学样本。
“心肌梗死急性发作,通常由剧烈运动、情绪大幅度波动或应激状态诱发。”
“结合现场环境及死者生前可能处于的高度紧张状态,情绪因素导致儿茶酚胺大量释放,诱发冠脉痉挛或斑块破裂,是极有可能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基于病理的合理推测。确切诱因,无法通过解剖直接证实。”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秦风沉默着,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他知道陈璟说的是事实,法医只能提供客观证据,无法还原死者最后一刻的主观感受。
但那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那些机器……”
秦风换了个方向,“以你的专业角度看,是做什么用的?”
陈璟低下头,一边进行后续的取样工作,一边回答:
“结构很特殊,部分结合了老式放映机的传动原理,但更多的部件功能不明,带有明显的非标准改造痕迹。”
“一些齿轮和束缚结构的设计,倾向于造成特定类型的机械性损伤。”
“更像是某种定制化的、带有表演性质的刑讯或处刑装置。”
他的用词极其谨慎,表演性质几个字,却像针一样刺了秦风一下。
“表演……”
秦风喃喃自语,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刘老四被剖开胸腔塞进放映机的场景,那充满仪式感的死亡。
就在这时,解剖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名技术队的警员探头进来,脸色有些异样:
“秦队,陈法医,打扰一下。”
“我们清理孙厚德仓库里那些机器的时候,在一台设备非常隐蔽的夹层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秦风精神一振:“什么?”
警员递过来一个密封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几张泛黄、脆弱的旧照片,以及一小块折叠起来的、边缘粗糙的牛皮纸。
陈璟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过来。
照片是黑白的,画面模糊,但能看清是几个年轻人的合影,背景似乎是一个简陋的车间。
其中一个人的眉眼,隐约能看出孙厚德年轻时的影子。
而另一张照片,则拍了一台机器的一部分,虽然角度不全,但能认出和仓库里那台带血的、类似放映机的装置极为相似。
那块牛皮纸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一串模糊的数字和字母,像是一个编号,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类似鹰头的徽记印记。
“这是……”秦风眉头紧锁。
“照片上的人正在查。”
“这个编号和徽记,有点像几十年前,辉煌实业内部使用的资产编号和厂徽。”
警员语气不太确定。
“辉煌实业?”
秦风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就是现在鼎峰集团的前身,”
陈璟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他褪下沾血的手套,走到观察窗前,看着证物袋里的东西。
“几十年前本地最大的民营企业之一,后来转型做地产和金融了。”
“现在的老板,是本市著名的企业家和慈善家,赵鼎峰。”
赵鼎峰!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秦风的脑海。
本市首富,人大代表,各种慈善晚宴的常客,媒体眼中的模范企业家。
他的公司和这些沾满陈血的诡异机器有关?
“立刻给我查清楚!”
“辉煌实业,赵鼎峰,和孙厚德,还有这些破机器到底有什么关系!”
秦风几乎是吼着下达命令,他感觉一直笼罩在迷雾中的案子,似乎终于撕开了一道缝隙。
警员领命匆匆离去。
解剖室里只剩下陈璟和秦风,隔着玻璃沉默相对。
陈璟重新戴上干净的手套,准备进行最后的缝合。
他的动作依旧优雅、精准,仿佛刚才那个可能牵扯出本市巨富的名字,并未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涟漪。
解剖工作告一段落,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秦风脱下警服外套,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走吧。”
陈璟已经换回了平常穿的衬衫和西裤,头发一丝不苟,身上带着刚洗过澡的淡淡沐浴露清香,完全看不出刚刚进行了一场高度专注的解剖工作。
秦风愣了一下:“去哪?”
“秦阿姨刚打电话来,说包了荠菜猪肉馅的饺子,让我务必带你回去吃饭。”
陈璟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平静地说,“她说你最近肯定又没好好吃饭。”
秦风这才想起,今天确实是之前说好要去爸妈家吃饭的日子,一忙起来全忘了。
他心头一暖,那股因案件带来的沉重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也好,正好去蹭顿饭。脑子里一堆乱麻,换个环境也许能清醒点。”
两人开车来到一个环境清幽的小区。刚推开家门,一股夹杂着面香和馅料鲜香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哥!璟哥!你们可算回来啦!”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随即一个穿着警察学院训练服、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像小炮弹一样冲到门口,正是秦风的妹妹秦绮。
她先是笑嘻嘻地拍了拍秦风的胳膊,然后立刻转向陈璟,眼睛亮晶晶的。
“璟哥,我们学校论坛今天还在讨论你上次来做的那个‘现代法医学在刑事侦查中的应用’讲座呢!都说你讲得比我们教授还清楚,人还这么帅!”
秦风没好气地轻轻弹了一下妹妹的脑门:“喂喂,眼里就只有你璟哥?我这个亲哥是透明的?”
秦绮冲他做了个鬼脸:“谁让你上次答应来看我格斗比赛结果放我鸽子的!”
这时,系着围裙的秦母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擀面杖:
“小璟,小风,快洗手准备吃饭!小绮,别缠着你哥哥们,去拿碗筷!”
她的目光落在陈璟身上,语气格外慈爱,“小璟,今天辛苦了吧?阿姨特意给你包了你最爱吃的荠菜馅饺子。”
“谢谢阿姨,闻到香味就觉得饿了。”
陈璟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很自然地走到厨房门口,“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跟你叔叔客厅坐着喝茶去,马上就好。”秦母把他往外赶。
客厅里,秦父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见到两人,放下报纸,指了指茶几上刚泡好的热茶:“回来了?案子有进展了?”
他虽然是退休干部,但语气里并没有过多干涉的意思,只是纯粹的关心。
秦风叹了口气,简单说了说李亦鸣的情况和仓库里那些古怪机器上发现的血迹,以及刚刚发现的、可能与鼎峰集团前身有关的线索。
陈璟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专业的看法。
秦父听完,沉吟片刻,只是说了句:“牵扯到赵鼎峰,行事要更谨慎,证据链一定要扎实。”
“我知道,爸。”秦风点点头。
这时,秦绮端着碗筷凑过来,插嘴道:
“说到鼎峰集团,他们那个赵总,不是老上电视搞慈善吗?原来发家史这么不清不楚的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向陈璟,带着点好奇和打趣的语气。
“对了璟哥,顾老师今天还问起你呢!”
陈璟正准备端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秦绮,语气平淡:“顾老师?”
“对呀,就是顾清然顾老师嘛!她现在在我们学校刑侦技术教研室当特聘讲师,好多学生都喜欢上她的课。”
秦绮笑嘻嘻地说,“她今天下课碰到我,还特意问我‘你陈璟哥哥最近忙不忙’,我看啊,顾老师肯定还对你有意思!”
“听说当年你们可是我们学校论坛里公认的的金童玉女……”
“小绮!”秦风出声打断妹妹,带着点责备,
“别瞎起哄。”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陈璟。
陈璟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吹了吹茶杯里的热气,淡淡地说:“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都年轻。顾老师很优秀。”
秦绮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说,跑回厨房帮忙了。
晚饭气氛很好。桌子上摆满了家常菜,中间是两大盘热气腾腾、白胖胖的饺子。
秦母不停地给陈璟夹菜:“小璟,多吃点,你看你最近又瘦了。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妈,我才是你亲儿子。”
秦风看着自己碗里空空,故意酸溜溜地说。
秦母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小璟多让人省心,你呢?一个月能有几天按时回家吃饭?”
陈璟笑着把自己碗里的一个饺子夹到秦风碗里:“阿姨,秦风压力比我大,队里大小事情都要他操心。”
秦父也开口:“小璟说得对,小风,你也注意身体。案子要查,饭也要好好吃。”
说着也给秦风夹了一筷子菜。
秦风看着碗里的饺子和小菜,心里那点因案件产生的焦躁和阴霾,在这一刻被家里温暖的气息驱散了不少。
他埋头吃了起来,饺子馅鲜美多汁,是记忆里妈妈的味道。
吃完饭,秦绮被赶去洗碗,秦父秦母在客厅看电视。
陈璟和秦风站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夜景。
“赵鼎峰那边,你打算怎么入手?”陈璟问道。
“先让技术队和外围的同事秘密调查吧,毕竟树大根深,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能打草惊蛇。”
秦风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总觉得前面有个巨大的黑影,李亦鸣和孙厚德,可能只是被卷进去的小角色。”
陈璟沉默了片刻,看着远处霓虹闪烁的鼎峰集团大厦,轻声说:“再庞大的黑影,也怕光。”
在家里温馨的氛围和可口的家常菜安抚下,两人连日加班的疲惫似乎消散了一些。
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会儿家常,看看时间不早,陈璟和秦风便起身告辞。
“以后常回来吃饭,你看小璟都比上次回来瘦了。”
秦母送他们到门口,拉着陈璟的手叮嘱道。
“好的阿姨,我们会常回来的。”
陈璟温和地答应着。
下楼走到车边,夜晚微凉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秦风拉开车门,对陈璟说:“今天这顿饭吃得真舒服,感觉又能熬几个大夜了。”
陈璟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是抬头又望了一眼鼎峰大厦的方向,目光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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