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这一觉睡了整整三日,醒来后映入眼帘的先是陆离的暗沉,过了一会才看清面前素色的帷幔。
他意识还有些昏沉,颈上的束缚感让他下意识抬手去碰。
“别抓。”闻星河瞧见他的动作,立马起身制止,“小心伤口裂开。”
白玉京含糊地“嗯”了声。
闻星河沉默片刻,松开手转过身去点灯,再回头人已经揉着眼皮从床上坐起。
他动了下唇想叫人,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绷着脸上前拿起靠枕,放在白玉京身后,“困的话就再躺会。”
语气十分生硬刻意,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低着头别扭地掖了下棉被。
白玉京斜倚在靠枕上,微眯着眼扫过厚重的棉被,屋内其实不冷,熏炉散着融融暖香,关好的窗棂上贴了符箓,将寒气隔绝在外。
“尚可。”白玉京轻拍了下床边的空位,“倒是你,这几日没合过眼吧。”
闻星河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而后又怔怔垂下,心思复杂地坐在空位上。
他这几日的确没睡过。
祁渊絮身死,邺城的事一股脑全部压在了闻星河与上清弟子上,城主府经过邪魔那一遭,房屋塌了大半,剩下的也摇摇欲坠,看情况得修缮过才能住人。
后街那几百个孩子也是个大问题,先不说伤药。他们年龄最大不过十几,最小的还在襁褓,平时都由祁渊絮出钱抚养,现在人没了,商量半天也没个着落。
他们总归不会久留,等事情告一段落就要走。而城主府的管事仆伇,除了跟随祁渊絮来到中三州的,其余都是邺城本地人,各自也有家人,没有钱也没有精力去抚养。
这个就能让他们焦头烂额,更别提还有一些琐碎的事,幸亏他们有十几个人,还勉强能轮换休息会。
不过这些时间也被闻星河用来守着白玉京。
他其实明白没有用,人不是靠等就能醒来的,但还是不放心,哪怕上清弟子看不过去,说由他们来守,他也不放心。
白玉京瞧他这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低声问:“想什么呢?”
听着原本温凉的嗓音变得嘶哑难听,闻星河抬起头,泛红的眼眶里盛着层水光,目光落在脖颈上缠绕的白纱上,“我看过了,那一剑划的极深,但凡换个人来都不一定活得下来。”
白玉京抬手拍了拍肩,似在安慰,“别怕,我这不没事吗。”
“白玉京,那你呢?你不怕吗?”闻星河一字一顿道:“你差点就死了。”
他无法想象,他们要是再去晚一些,是不是就永远见不到白玉京了。
白玉京若无其事地笑了声,“闻星河,我不会死在他们手上。”
闻星河张了张口,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白玉京在放任。
可随之而来的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玉京低咳了几声,喉间的异物感让他想起身去拿杯凉茶冷酒之类的润润,结果被闻星河抬手摁了回去。
白玉京歪了下头,这动作让闻星河不由得想到了很久以前养过的一只尺玉,他收回手解释:“你先前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刚醒,还不能下床。”
“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
白玉京点了点头,说:“想喝凉茶冷酒。”
闻星河脸上那点温和下一子就消失不见,他起身来到外间,从炉子上端下来一皿早已经熬好了的药,放在了桌上指着道:“凉茶冷酒没有,你就先喝这个将就将就。”
白玉京还没看清,就已经闻见那浓烈的苦涩味儿。他其实很少有需要喝药的时候——
或者说若没有旁人,他自己都不碰这玩意儿,所以乍一见还有点不习惯。
闻星河默默等着药凉了些,才端起来递给白玉京。
白玉京接过,面不改色地仰头一口闷。
“你明明不用喝药的。”闻星河冷不丁地开口:“为什么不说?”
“咳咳咳——”
白玉京被这一打岔,还没咽完的药差点涌回来,一来一回呛得他止不住咳嗽,原本就没好的伤口轻微裂开,血腥味与苦涩的药充斥在舌尖。
闻星河伸出手一下一下抚过脊背,替他缓解。
好不容易吞了下去,那满嘴古怪的味道还是让白玉京微微蹙了眉,一块蜜饯喂到了嘴边,他张口含住。
等苦味压的差的不多了,白玉京舌尖抵着蜜饯问:“你刚刚说什么?”
闻星河垂眸看着手上那碟种类繁多的蜜饯,自嘲一笑道:“白玉京,药对你根本没用对吗?”
前些天他上药时,意外发现不对劲。
因为当时伤口太深,闻星河特意用了最好的灵药,哪怕再重的外伤,涂上几天便可以结痂痊愈。
可白玉京却毫无变化,也不能说毫无变化,他的伤口的确在缓慢的愈合,但那好像不是灵药的效果。
闻星河为了证明心中猜测,用剑在手臂上划了道血淋淋的豁口,涂上灵药后,看着伤口快速结痂脱落。
当时他是什么心情?大抵像是数九寒冬凉水灌了满身,连话都堵在喉间说不出口。
说出来也没用,唯一一个能回答的人,还昏迷着……生死未定。
几乎是想到这几个字,前些天的酸涩又涌了上来,闻星河偏头掩面,不想让白玉京看见他身上的脆弱。
闻星河近三百年没在人前这么狼狈过了,他自小就知道自己与旁人是不同的。
无数天材地宝,仆人奴役供着,只因他剑宗嫡系,宗主长老钦定的接班人。父母长辈总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闻星河,你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
不能露怯,不能失礼,闻星河捂着眼睛,更不能在外人面前垂涕。
衣袖被轻微的拉扯,他从指缝看见白玉京直起了身,从碟子里拾起一块蜜饯。
“是我的错。”白玉京清瘦的指尖捻着蜜饯,悬在他面前,轻声道:“药与我的确无用,先前未说是觉得没必要。”
他向来不在意这些,若是无人问起,也不会特意拿出来解释。
闻星河怔怔咬住,蜜饯的咸甜味从舌尖一路弥漫至心底,压下了酸涩。
他开始措辞,想说:无论是伤药没用,还是血能疗愈,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藏着掖着,随随便便透漏出去。
所以不说是应该的,刚刚的话是我过界了,你没必要道歉。
那段话在心里翻来覆去了几遍,连语气神态都想好了,等张口后,却是闷闷的一句:“白玉京,我在无理取闹。”
白玉京弯了下眼,“闻星河,毫无根据,惹人厌烦的才叫无理取闹。”
“你这顶多算撒娇。”
闻星河身形一僵,他瞧着白玉京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温柔的眉眼,忽而呜咽道:“我明明可以救你的……”
秦或是无能为力,邪魔修为高他许多,就算差点拼上根基也拦不住。
但他不同,他当时明明得了消息,只要再多问几句说不定就能窥见端倪……然后呢?带着上清弟子将邪魔拦下?白玉京不用被逼自刎了。
但那几百的弃婴怎么办?
思及此闻星河唇边溢出一行鲜血,他突然发觉当初似随口一提的话,原来早已经明示。
他的心境出问题了。
那些人教他温其如玉,谦恭礼乐,但在面对生死离别,当世取舍时,这些只能用来遮掩心思,不让他人前失态。
白玉京没有说话,扯着衣袂替他拭去下颚的鲜血。
哗啦一声碟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那些精心挑选的蜜饯散了一地。
闻星河紧紧攥住白玉京的手,没头没尾地说:“我其实不明白……不明白那些在上三州的盛名是怎么来的。”
当时闻星河不过筑基,才二十来岁,这个年岁在凡人里已经可以成家立业,但在修士眼里还是个孩子。
他也的确还是个有着幼稚心思的少年。哪怕平日装得再成熟稳重,却也会在师长讲课时偷偷躲懒,学会什么新的术法会含蓄同人炫耀,听到长辈夸奖也会暗自开心许久。
好像只是历练回来,囫囵睡了一觉,再醒来扶光剑宗弟子间,就开始传他心善,是个如竹如兰的君子。
闻星河乍一听是高兴的,毕竟谁不喜欢旁人夸耀?高兴过后他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过是历练时救了几个人,这放任何一个心思清正的修士身上都会如此。
所以他也没在意,以为这些话跟先前那些昙花一现的事一样,过几天就会消失,没成想随着时间流逝,“流言”愈演愈烈。
看着那些旁人对他深信不疑的话,闻星河却感到陌生。
解释无用后,闻星河选择努力往那些形容靠近,一晃眼百年过去,他好像真的成了盛名里的那样。
可修为不会说慌,他无法问心,突破不到元婴。
闻星河抬眸,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白玉京,他们说我大公无私,不偏不倚,可我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些天,是真的有想过,抛下那几百人去救白玉京。
但……这是不应该的。
不偏不倚,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做到。
白玉京眸光虚落在空中,“闻星河,身在俗世红尘,有七情六欲,就免不了利益私念。”
盛名将闻星河埋得太深,无处可说,也没人教他,只能咬着牙一点一点将自己变成所有人期望的那样。
而现在,有人温声告诉他:“你不必因此自苦。”
闻星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玉京,对方半阖着眼,哪怕经过三百年的时光,也如初见时,一眼就让人想到那粼粼寒池上的月色。
积压在心底繁重的思绪蓦然一松,闻星河笑道:“白玉京,你还记得三百年前吗?”
他说:“当时好像也是这样,我哭着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你坐在面前安慰我。”
往事历历在目,与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闲聊几句后,闻星河目光一凌,看向白玉京颈上渗透出鲜血的白纱,“伤口裂开怎么不说?”
白玉京:“裂开了吗?”
闻星河无奈道:“你别碰,我替你换一下纱布。”
房门被敲响,过了片刻上清弟子走了进来,看见床上的人时一愣,局促道:“白先生醒了?”
闻星河把换下来的纱布收进储物戒,“嗯,是出了什么事吗?”
上清弟子回道:“城主府的管事,跟着祁城主从上三州下来的那个,他收拾遗物时,发现祁城主留了东西给那些孩子。”
闻星河:“留了东西?”
“我来前粗略看了一下,应当是早就准备好的。”上清弟子松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安顿的事总算有着落了。”
他们先前也安顿过无家可归的流民,但年岁全都那么小的倒是头一回遇见,这些天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闻星河起身,“我等会去看看。”
上清弟子应了声,悄悄打量白玉京一眼,十分识趣地去了外间。
收拾好一地蜜饯,闻星河忽然想到什么,俯身道:“白玉京,前些天是离荧惑杀了邪魔,救回你后他就说要睡会,然后一直挂在你手上没了动静。”
白玉京垂了下眸,“我知晓了。”
“他……没什么事吧?”闻星河迟疑开口。
白玉京想了想,“没什么大碍,只是会难受上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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