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长风

白玉京很少去回忆什么,就跟他相信未来不可测一样,那些既定或未定的事也不会因多思发生什么改变,反倒徒增困扰。

他为什么说勿要贪梦?因为寤梦窥到那所谓的一线天机,真的只有一线……

但可能是煞气不依不饶的侵扰,将那些零碎的片段一遍又一遍呈到他面前。

也可能是白玉京散去前,附在耳边那句“你在难过”。

他在闭上眼沉入黑暗良久后,听见了淅淅沥沥雨水打在叶片上,而后又顺着脉络潺潺淌下,没入泥土。

周遭充盈着潮湿的水雾,编制粗糙的藤床,草木独有的清香徘徊在侧,耳边响着叽叽喳喳的鸟雀声。

白玉京微微睁开眼,藤蔓卷着一片巨大的叶片盖在上方,稳稳将瓢泼大雨挡住。而藤床下挤满了来躲雨的动物,它们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

只有两只羽毛艳丽的鸟雀在交错的藤蔓间跳来跳去,时不时啾啾叫几声,似乎在抱怨这春雨。

他怔了一瞬,却也不意外。

某种意义上,这里是往后他被红尘牵扰的开端……

——

这是一处无名的深山,灌木杂草凌乱地堆叠,不时有几枝野花横出,给这座荒凉的山点缀上一点艳色。

而现在那些艳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落,来不及归家的动物在山林里奔袭,想找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这时,拔地而起的藤蔓在遍地低矮的灌木里就显得那么突出,几乎所有动物都往那边跑。

半路迷失方向的雪兔赶到时,藤蔓下已经挤满了动物,它正要失望离去时,藤床上的人跳了下来,将它抱了上去。

雪兔垂了垂耳朵,想蹭了蹭他的手,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收了回来,就着放下去的姿势一动不动蹲在藤床上。

不止它,所有四周的动物,它们似乎都很想跟他亲近,但都不敢靠近。

白玉京知道为什么,他不善易容,怎么也学不会。因此想化作什么壳子都是祂捏的,身上不免沾染上几分祂的气息。

那些动物下意识亲近这股气息,但又畏惧被气息掩盖其中的他,踌躇着不敢上前。

但小动物心思纯粹,似乎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一个个滚到他面前,憨厚可掬地叠在一起打打闹闹。

白玉京偶尔会笑一声,垂落的双腿随着藤床轻微晃荡。

每当这时,那些小动物就会格外高兴,转着圈叫,而后更卖力地逗他笑。一直到骤雨初歇,它们才会停下来,排着队乖乖巧巧在他面前走过,像是在告别。

若明日是个艳阳天,它们就会带着山果野花过来,规规矩矩摆到藤床前,报答雨天的收留。

等它们离开,白玉京也起身准备出去。

他望了会雾蒙蒙的天色,想到等会万一下雨,被淋湿后又要被拉着晒不喜欢的太阳,便踮起脚从旁边的藤蔓上折了根叶片扔到地上。

他现在不大,人还没叶片高,费劲吧啦地用两只手握住叶柄,慢慢拖到潭池边,而后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托着下巴看池水里显现出来的景象。

这是他近来喜欢干的事,看那些“人”在做什么。

现在他们好像在吃饭。

白玉京歪了歪头,看那群“人”正围着一个火堆,将刚杀死的猎物放到火上烤。

在用“人”这个身份行走在世间前,他挑挑拣拣化作过很多繁杂的东西,例如游鱼走兽,浮云鸟雀,但都不长久。

直到广阔无垠的平原上,升起了第一缕不是由天降下的火光,他才定下了后面千万年的样貌。

忽有微风拂过带起一片涟漪,远远躲在灌木丛里喝水的动物扑通一声俯地,在潭底欢快嬉水的游鱼也不甩尾巴了。

池面景象碎裂,倒映出一个白色的小团子,露出的半张脸与刚刚那群毛发旺盛,相貌粗糙的“人”大相径庭。

“又坐在这?”温凉的声音在耳边道。

白玉京点了下头,伸手指着池水说:“好看。”

那些小动物也好看,但都未开神智凭借本能行事,他虽能模糊听清它们在想什么,可偶尔下个简单的命令还可,用来交流就太过于勉强。

现在见了能思考的难免心生好奇,连着几日风雨无阻地过来看。

耳边传来声轻笑,祂说:“那么喜欢,想去那儿玩玩吗?”

小团子抬起头,问道:“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我?”

先前一回冬末,他被捏作一只北长尾山雀,刚站在枝头跳了几下,一转头的功夫就察觉祂不见了。

他想去找,可圆滚滚的白团子飞不高,慢吞吞地还撞上了旁的鸟雀,他个子小打不过,便被那有心的鸟雀悄悄叼回了窝。

那只鸟雀整日绕着他叽叽喳喳叫,又从外边衔了许多虫子回来放到他面前,有一回甚至还将自己的羽毛啄到他身上。

白团子缩在窝里一动不动,熬了几日才得救,出来后不管怎么解释也不吭声,被哄了许久才肯开口。

“我怎么会丢下你呢?”长风抚过脸侧温声道。

白玉京没答话,将头闷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潭底的游鱼才动了起来,飞快地甩着尾巴躲到石底下,周遭的动物也一个赛一个跑得快。

这景象不是第一次出现,所有生灵都很喜欢祂,经常因为那点残留的气息,压着恐惧想与他亲近。

可一旦祂真的来了,它们又一个个怕得不行,别说去亲近,连抬一下头都不敢。

白玉京低头看向正在凝聚景象的池面,心道它们好像都听不见那些话。

他不太确定,因为所有动物都不敢提起。

天边闪过一道惊雷,雨应声而下。又急又密水珠砸了过来,不慎有几滴坠进眼里,白玉京被刺激的红了眼眶。

他揉了揉,闭着眼翻身下了青石,摸索着拿起一旁的叶片撑好,踉踉跄跄地走向藤舍。

那两只羽毛艳丽的鸟雀飞了过来,一左一右停在肩膀上,叽叽喳喳叫着,湿漉漉的翅膀不断在淌水。

这是他先前在路上救下来的,可能仗着救命之恩胆子大得很,平日里那个来了藤舍挨挨蹭蹭不肯走,它们就要飞上去啄,将旁得都赶出去。

不过它们性子爱俏,一见天暗沉似要落雨,哪怕饿着也不愿意飞出去,生怕毁了那一身羽毛。

白玉京垂了下眼。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根绑着尖石的长矛破空而来,他躲避不及被划伤了肩膀,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裳,滴落在地上。

一群手握石器的人跑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但他们似乎互相之间不合,其中一人表情愤怒,手舞足蹈的嚷了一长串话。

而最先动手的那个青年满脸不屑地将长矛拾起,说话时的语气充满了挑衅。

那人眼神阴鸷,旁边的人似乎在叽里咕噜地劝说,但跟火上浇油一样,让他的脸色越来越沉。

忽然有人指着他惊呼了一声,其余人顾不上争执,顺着他的话都看了过来。

刚刚在池边还好,现在被围在其中跟那些人站在一起时,白玉京与他们的割裂感怎么都遮不住,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他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

但他能看见,特别是在他血落在杂草上生花的那一刻,他们眼中迸发出一种强烈又浓重的情绪。

白玉京微微一怔,垂着的手蜷缩了下。

他其实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本能地不喜欢。

他们低声交流了几句,眼底遮掩的钦慕褪去,变成了一片贪婪狠戾。

目光交错间,两支长矛一前一后骤然掷出,这一次直直对准了心口!

与此同时滚滚长风呼啸而来,席卷的冷意让雨丝凝结成凌厉的霜刃,瞬间将长矛摧毁后乌泱泱的压过周遭。

几乎是碰上的刹那,霜刃就割破了皮肤,开始所有人都咬牙坚持,可很快他们就被那如同山峦的威压全部压跪了下来。

霜刃不停歇,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终于有人坚持不住,哀嚎着躺在地上,捂着双眼祈求着山神原谅。

但依旧有人咬着牙没吭声,拼着丧明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风雪,妄图穿过屏障,将那人的模样刻在脑海。

长风杀气渐消,改为排斥,驱赶着众人。

不动的人被霜刃毫不犹豫地穿透,鲜血洋洋洒洒散了一地,一时间没有人敢停留。

那些人跌跌撞撞逃走,直到看不见那片山林时才停下,开始互相庆贺着劫后余生。

沉浸在喜悦中的他们,并非察觉到身上被无声无息打上了无形的烙印。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白玉京,骤起的长风自开始就温和地将他揽在其中,用霜雪捂住了他的视线,不让他看见这血腥的一幕。

白玉京有些不习惯地抬手,抚过眼前覆着的白茫霜雪。

“别看。”祂说。

白玉京说:“我看不见。”

风雪将他捂得很严实。

祂问:“怕不怕?”

白玉京想了想,说:“不怕,但我不喜欢他们。”

他很少这样直白的表达对什么东西的不喜,就算那只将他叼回了窝的鸟雀,都只是让他生了几天闷气。

长风轻拍了下脊背,将他往藤舍推,“不喜欢就不想了。”

白玉京走了几步,又垂头看着自己受伤的肩膀,鲜血已经浸透了整片衣袖,还在不断往下淌。

比起先前那些奇怪的东西入体时产生的感觉,这个甚至算不上疼,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小团子仰起脸,殷红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染上一点杂质,比世上任何一种玉石都纯粹。

他闷声说:“我没有欺负过他们。”

藤舍里的小动物有时也会为了个位置大打出手,咬得绒毛乱飞。在池水里也有人为了一头猎物,不惜反目成仇,兵刃相向。

但他记得自己没见过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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