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初雪将临的傍晚,空气里凝着清冷的湿意。校园主干道上,他和她再次迎面走近。她抱着几本画册,围了一条厚厚的奶油色羊毛围巾,几乎将下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那双清澈的眼。
距离仅剩几步。他停下脚步。以为又将是一次沉默的交错。
然而,这一次,是她先停了下来。
“成…成时雨同学?” 声音透过柔软的围巾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试探的温热气流。
他微怔,循声望向那双终于抬起、敢于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飘忽闪躲,盛满了某种下定决心的清亮光芒。
“嗯?”他应道,声音放得极轻,怕惊扰了什么。
风有些冷了。赵柚梓下意识地将脸往围巾里更深地埋了埋,只留下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
“我……我有话想跟你说。”她攥紧了手中的画册边缘,指节微微发白。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空旷的楼道和初冬薄暮的背景音下,清晰得如同冰裂。
“我一直……一直很喜欢你。从很早就开始了。”
每一个字都像初春的薄冰之下,被小心翼翼珍藏许久终于鼓足勇气破土而出的幼嫩新芽,羞涩却生机盎然,分明是冬日,却带来了春日的微光与气息。
那目光清澈、勇敢,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脆弱,像一封用全部心意写就、却在寒冬寄出的“春日来信”,带着料峭的凉意,更裹挟着即将破土而出的勃勃生机。
成时雨胸腔里那颗尘封已久的心,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春日来信”猛地撞了一下。
初雪落下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净而寂寥的气息。
那间位于老艺术楼顶层的琴房,是他无意中发现、后来悄然成为秘密据点的地方。老旧的三角钢琴散发着木材与漆料独特的气味。窗棂将室外纷扬的雪花切割成无声的舞蹈。
赵柚梓就坐在他身侧的琴凳上,乌黑如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她是第一次来这里,有些好奇又紧张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气氛在暖气烘托出的微醺和窗外无声的雪幕下,变得粘稠而微妙。某种无形的张力在琴键的冰冷光泽和彼此呼吸的温热气息间暗暗流转。
成时雨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在琴房顶灯柔和的暖光下,那张脸上的粉白肌肤如同上好的薄胎瓷,细腻得没有一丝杂质,透着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是再名贵的宣纸也无法比拟的恬静与纯净。
鸦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发梢拂过她微微露出的、同样细腻的耳廓和颈侧,形成一种极致的对比。黑色浓郁如松烟墨,肆意泼洒,而承载墨色的肌肤却莹白如新雪初覆的素笺。
她被他看得有些无措,脸颊不受控制地晕开一层淡淡的樱粉色,如同宣纸上晕染开的、浅淡却动人的胭脂。蝶翅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泄露了此刻内心的波澜。
他心底那幅酝酿已久的黑白水墨画,终于在色彩的注入下变得饱满灵动。
松烟墨的浓烈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而宣纸的素白则承载了所有欲言又止的惊鸿与温柔。
这惊心动魄的黑与白,比世间任何画师笔下的丹青都更鲜活百倍。
靠近。
鼻息间是微冷的空气和她身上干净清浅的墨香混合的味道。
第一次吻她时,唇下的触感比想象中更为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窗外的雪花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琴房里只有彼此骤然贴近的呼吸,和心口同步鼓噪的节拍。
那鸦黑的长发有几缕调皮地滑落下来,柔软地拂过他的手腕,发梢的凉意与唇间的温热形成撩人的触碰。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关于“惊鸿”、“如画”、“隐身”的疑问与涟漪,都在这墨与纸交融的无声瞬间,找到了归处。
交往后的赵柚梓,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甲,却又似乎陷入了另一种更隐晦的忧思里。
她依旧安静。
午后空寂的琴房、图书馆角落洒满阳光的书桌、甚至只是在他学生公寓的飘窗边,她常常会望着窗外出神。
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庭院里摇曳的残枝,或者更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冬日的阳光稀薄,勾勒着她如玉的侧脸轮廓,那双美目里沉淀着静默。
她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纤细的身形仿佛一道精心拓印在画布上的美人剪影,洁净、单薄——薄如蝉翼的生宣,蕴着水墨般化不开的情绪,让人不敢贸然惊扰。
如细小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成时雨的心脏。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尝到了一种名为“心疼”的滋味——像捧着一件稀世瓷器,明明在掌心,却清晰地感知到她灵魂深处某个角落的寒凉。那种无力感比任何学业或未来的压力都更沉重。
这股无声的心疼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决定。
那是第一次牵起她的手,走向成家厚重威严的大门前。
她的手在他掌心凉而微颤。
他侧过头看她。
她今日并未刻意扮靓,只穿着简单的白色高领羊绒衫和素色长裙,鸦黑的长发柔顺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段莹白的颈项。
脂粉未施的脸,在冬日微薄的天光下,干净得像初雪。
“别怕。”他在玄关处停下,手指微微收紧,传递着无声的暖意,“我在。”
踏进宽敞明亮、弥漫着古典气息的客厅时,那份源于家世无形的壁垒感瞬间清晰起来。
成父身着考究的居家服,坐在宽大的明式圈椅上。
成母正在慢条斯理地布着一套汝窑青瓷的茶具,水汽氤氲。
温和的问候之后,是例行却又不失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个安静纤薄的身影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那是藏不住的。
他也能看到父亲锐利的目光在赵柚梓脸上停留片刻后,那微微一顿的、近乎凝固的停顿。
那是一种超出了“接受”范畴的最初瞬间。
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光线璀璨,足以照见赵柚梓脸上每一丝细腻无瑕的纹理。
她安静地坐着,腰背挺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
谈话并不热络,礼貌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能感觉到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拂过她的衣着、仪态,甚至说话时细微的措辞。
掌心沁出一点薄汗。
成时雨始终护在她身侧,或巧妙接话,或将话题引开间隙中,他悄然握紧她桌下冰凉的手指。
那道无形的、用财富和底蕴筑起的“天堑”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地在空气中凝固、延伸。
而他的姑娘,正安静地、勇敢地站在天堑的这一边。
后来的日子里,当“见家长”带来的紧绷感逐渐消退几分,当赵柚梓眉宇间的轻愁偶尔被羞涩明媚的笑容取代时,成时雨在某个陪她自习的傍晚,看着窗边阳光勾勒出她近乎完美的侧颜轮廓,心底骤然划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那长达整个高中时期的“透明人”状态,根本不是什么天赋秉异,更非气质使然——那是她精心织就的保护色,一个少女在敏锐察觉到自身与环境巨大差异后,自觉披上的伪装。
用厚重的书本、垂落的刘海、刻意降低的声量、毫无存在感的穿着,把自己鲜活夺目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折叠、收藏、掩盖起来。
他甚至能想象她如何在开学初那个巨大的衣帽间、同龄女生暗自攀比的喧嚣环境里,不动声色地选择了最不起眼的灰调外套,如何在人声鼎沸中退到镜头最难捕捉的角落,如何在所有可能彰显存在的场合选择沉默……如同丛林中最灵巧的猎手,为了不成为被觊觎的目标,主动融于周围的背景。
而如今。
是伪装褪去了么?
成时雨凝视着她在自己面前无意间展露的这份惊心动魄的美貌,唇边缓缓勾起一个无奈又近乎宠溺的弧度。
分明是猎人。
放下了所有的伪装。
只因为,她精心等待、耐心布下的陷阱,已经牢牢捕获了她想要的、最终的猎物。
所以,无需再藏了。
一曲终了。
赵柚梓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指甲修剪得齐整圆润,甲缘泛着习琴人特有的月牙白。
她常用的古琴,这边没有。
“古琴曲用钢琴演奏,果然还是差了一筹。”成时雨捏着琴房门钥匙在掌心,金属棱角硌得指腹发烫,"穿这么少不冷?"
他甩过自己的羊绒外套。
"成公子特意深夜相邀,就为听我弹琴?"她指尖划过中央C键的缺口,映得她鼻尖小痣忽明忽暗。
"装转学生好玩吗?"
"怕耽误成家小公子呀。"她摘下眼镜,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
"所以你故意消失引我过来?"他扯松领结,指尖在月光下泛着冷调的光。
"因为听说..."她踮脚凑近,"成公子只对你得不到的姑娘心软。"
窗外雪粒子扑簌簌落下,成时雨盯着她睫毛上将要消融的水珠,突然想起祖父说的——最好的古琴往往裹着最朴素的灰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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