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紫宸初叩玉阶寒

宣德二十年的春,秦淮河畔的柳絮早已飞尽了,皇城里的垂丝海棠却才怯怯地探出花苞。寅时三刻,金陵尚在沉睡,文华殿大学士俞谦的府邸已是灯火通明。

“抬头。”

俞谦的声音在晨霭中显得格外清冷。他亲手为独子整理衣冠,指尖掠过少年尚显单薄的肩线时几不可察地一顿。月白色贡缎常服上暗云纹如水波流动,腰间玉带悬着的那枚双鱼玉佩——是镇国公远征南洋归来所赠,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太学非比寻常。”俞谦最后正了正儿子的幞头,目光如秤砣般沉甸甸压下来,“天家恩典,许你入宫伴读。一言一行皆系俞氏满门荣辱,谨记慎独二字。”

十五岁的俞木帆垂首应了声“是”。他嗅着父亲官袍上经年不散的墨香与檀香,眼角却偷觑着窗外渐明的天光。对于入宫伴读,他心下并无多少惶恐,反似幼时第一次随外祖驰马猎场,胸腔里鼓动着按捺不住的好奇与微痒的期待。

俞木帆最近染了春寒,脸烫得厉害,他跟着父亲走到府门前。

镇国公府的马车早已候在门外。老国公特意遣了身边跟了二十年的副将亲送,鎏金车辕在熹微晨光中沉默地闪烁。车帘垂落,隔绝了父亲最后那句“切记,宫中不比家中,太子殿下虽只长你两岁,却是君”的叮嘱。

车轮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辘辘声如同时辰钟鼓。俞木帆端坐着,袖中手指无意识蜷紧,默诵昨日太傅抽查的《尚书·尧典》。他自然知晓此番殊荣——本朝尚无外姓子弟入太学伴读的先例。若非外祖战功赫赫,父亲又是天子近臣,这般恩宠断不会落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

皇城侧门次第洞开,每过一重,验看腰牌的内侍神色便肃穆一分。朱红宫墙越来越高,将天色切割成一道狭长的蔚蓝。车轮声在深宫高墙间回响,变得沉闷而孤寂,仿佛一道道无形金锁落下,将尘世喧嚣彻底关在外头。

至文华殿前,早有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内侍躬身相迎:“俞公子,太子殿下与众伴读已在内堂等候多时了。”

俞木帆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并无一丝褶皱的衣冠,随那内侍迈过高及膝盖的门槛。刹那间,一股庄严肃穆之气扑面而来。殿内烛火通明,映照四壁琳琅满目的书卷,楠木书案光可鉴人,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若有似无的檀香。

十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垂手侍立两侧,屏息凝神。而最上首那身着明黄常服之人,正执笔疾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眉目清朗,鼻梁高挺,唇瓣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虽年纪尚轻,却自有一派天家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学生俞木帆,叩见太子殿下。”木帆依礼跪拜,声音在空旷大殿里激起细微回响,竟带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俞木帆的脸依旧如染了红云一般,春寒实在恼人……

太子朱由邺放下紫毫笔,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唇角笑意深了些:“免礼。早闻俞大学士家的公子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气度清嘉,名不虚传。”他语气温和,却自然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往后便是同窗,不必过于拘礼。”

内侍引俞木帆至右侧第三张书案后坐下。他甫一落座,便敏锐地察觉到一道目光自左侧投来。顺势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的少年独自坐在角落光影交界处,眉眼与太子有三分相似,却冷峻得多,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那人见木帆看来,立即垂下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注视只是错觉。

俞木帆心下明了,这定然便是那位因生母被废而备受冷落的二皇子朱由恩了。

此时,太傅拄着鸠杖缓步而入,殿内顷刻鸦雀无声。第一课讲授《礼记》。老太傅声音苍老平稳,如古井无波。俞木帆很快沉浸于精微义理之中,偶尔太子发问,他亦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引得朱由邺频频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课间休息时,太子竟亲自踱至木帆案前,信手拿起他的笔记翻阅:“俞公子这笔行楷,疏朗有致,深得虞世南《孔子庙堂碑》之神韵,难得。”说着竟极自然地坐在案边,距离近得能看见他常服上精细的龙纹刺绣,“听说你自幼随镇国公习骑射?明日校场较技,可要让孤好好见识一番。”

这般亲近姿态,令其余伴读纷纷侧目。俞木帆受宠若惊,忙起身回话:“殿下过誉,学生只是略通皮毛,不敢……”

“欸,不必过谦。”太子轻笑一声,指尖不经意般掠过木帆搁在案上的手腕,“孤最厌虚伪客套之人。你既入宫伴读,便是孤的人了,日后直来直往便是。”“倒是你这脸绯红,可是害羞?”太子笑眯眯的问道。

俞木帆的脸一时间更红了“没有,学生只是最近偶感风寒……”

“啊,那让小厮扶你去偏殿休息休息,好好调养……”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俞木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觉被太子触过的皮肤微微发烫。余光里,角落那玄色身影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出,背影在殿外明烈春光中显出几分孤峭的凉意。

午后移至校场习射。春阳正好,草长莺飞。太子果然点名要俞木帆演示箭术。木帆挽开特制的少年骑弓,身姿挺拔如松,三箭连珠,皆中靶心,赢得一片喝彩。

“好!”朱由邺抚掌大笑,竟解下腰间一枚玲珑剔透的蟠龙玉佩,“赏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俞木帆只得跪接。起身时,却见二皇子朱由恩不知何时已返回校场,正冷眼旁观。但听他手中弓弦轻振,一箭破空而去,竟精准射落百步外杨柳枝头一片新叶。

“二弟好箭法。”太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朱由恩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不及俞公子,能得殿下青眼相看。”话语中的讥讽如针尖般刺人,却又轻飘飘地融进春风里。

日影西斜,第一日的太学生活总算结束。俞木帆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子走出文华殿,正盘算着回府如何与父亲讲述今日见闻,却在宫门处被一个小内侍拦下。

“俞公子,二殿下有请。”

疑惑间,他被引至御花园一处僻静亭台。朱由恩负手而立,暮色将他玄色蟒袍染上几分暖意,身影却依旧挺拔孤直。

“学生见过二殿下。”木帆依礼参拜。

朱由恩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他腰间那枚突兀的蟠龙玉佩:“太子赏的?”

“……是。”

二皇子静默片刻,暮风拂动他额前几缕墨发:“好自为之。”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这宫中看似繁花着锦,实则一步一渊薮。俞家世代清名,莫要……辜负了。”

说罢竟不待回应,拂袖而去,留下俞木帆怔在原地,对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半晌摸不着头脑。

回府的马车摇摇晃晃,碾过来时路。俞木帆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玉佩,心中五味杂陈。太子的青睐,二皇子莫名的警告,伴读们各异的眼神……这九重宫阙,果然并非只是读书之所。

车帘外,最后一道宫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滞涩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里世界。就在此时,一阵风送来看不真切的窃窃私语:

“……听说今日太子又赏了俞家公子?”

“可不是嘛,殿下亲自解的玉佩……”

“啧,上一个得这般恩宠的,怕是……”

后半句话语散入渐起的晚风中,再听不真切。俞木帆却无端觉得一阵寒意自脊背窜起。

他忍不住掀帘回望,但见暮色苍茫中,皇城飞檐斗拱如蛰伏的巨兽,吞没了方才所有的喧嚣与光影。这一刻,十五岁的少年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踏入的并非仅是翰墨书香之地,更是一张以荣宠为丝、权力为梭,早已悄然织就的天罗地网。

而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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