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绵,淅淅沥沥下了三日仍不见停。太学殿内,俞木帆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没来由地觉得心口发闷。雨水顺着琉璃瓦檐滑落,在青石阶上敲出细碎而执拗的节奏,扰得人心绪不宁。自从那日西苑试马后,朱由恩已经连续两日告假,连带着清月殿也大门紧闭,再未传出过熟悉的琴音。那方他特意为练习《碧涧流泉》而备的蕉叶琴,此刻怕是在殿内独自蒙尘。
"木帆,看什么这般出神?"朱由邺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太子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玉佩,玉质在阴雨天里依然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前日西域使臣进贡的暖玉,最是养人,冬日佩戴可驱寒益气。"
说着,他便要亲手将玉佩系到俞木帆腰间,动作自然亲昵。
"太子哥哥,这太贵重了......学生受之有愧。"俞木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婉拒道。那玉佩一看便知并非凡品,他不敢轻易接受。
朱由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怎么?二弟不过告假两日,你便连哥哥的心意也要推拒了?还是说..."他语气依旧温和,话语间的意味却让俞木帆心头一紧,"清月殿的茶点更合胃口,连带着对旁人的心意也看不上眼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俞木帆一时语塞,脸颊微微发热。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冒着细雨匆匆跑来,在朱由邺耳边低语几句。太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头微蹙:"你说二殿下染了风寒,还发起热来?太医怎么说?"
那"发热"二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俞木帆一下,让他心头莫名一抽。
散学时分,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朱由邺被皇后遣来的人唤去说话。俞木帆撑着油纸伞,踩着湿滑的石板路往宫外走。经过清月殿所在的宫道时,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看见几个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进出,殿门开合间,隐约飘出苦涩的药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俞公子请留步。"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从廊下小跑过来,低声叫住他,递过一个素色锦囊,"殿下吩咐,若是见着您,把这个交给您。"
那锦囊入手微沉,带着些许凉意。俞木帆走到廊下避开雨,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前几日他落在清月殿的一方旧砚。那砚台是他初入太学时父亲所赠,砚底还刻着"格物致知"四字家训,他用惯了,前几日发现不见还暗自懊恼。砚台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琴弦已修,勿念。"
字迹一如既往地清峻挺拔,只是笔锋略显虚浮,收笔处带着细微的颤抖,像是执笔之人手上无力。俞木帆握着那块冰凉熟悉的砚台,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楚和担忧,那苦涩的药味仿佛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回到俞府,夜雨更急,敲打着庭院里的芭蕉叶,噼啪作响。俞木帆在书房里临帖,却总静不下心,墨迹在纸上洇开也浑然不觉。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张字条上虚浮的笔迹,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清月殿飘出的药味。
"少爷,该歇息了。"书童在外间轻声提醒。
俞木帆应了一声,却依旧坐在案前。终于,他放下笔,起身更衣:"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少爷,这个时辰,宫门都快下钥了......"书童面露难色。
"无妨,我去去就回。"俞木帆系好披风,语气坚决。
夜雨中的宫道空旷寂寥,马蹄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显得格外清晰。持着父亲的对牌,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清月殿外。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透过半开的窗,他看见朱由恩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薄衾,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苍白得吓人,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他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眼神有些空茫。
"殿下......"俞木帆站在门边,声音轻得几乎被淅沥的雨声淹没。
朱由恩缓缓转过头,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映出几分意外,随即又归于平静:"这么晚了,雨又大,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病气。
"我......听说殿下病了,心中不安。"俞木帆走近些,将灯笼放在一旁,这才看清他额上密布着细密的冷汗,几缕墨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更显脆弱,"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
"不过是寻常风寒,发了些热,将养几日便好。"朱由恩淡淡道,目光却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倒是你,这般天气还冒雨过来,衣衫都湿了,也不怕染上风寒。"
这话听着冷淡,带着责备,俞木帆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他鼓起勇气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从怀中取出那个锦囊:"那方砚台......多谢殿下替我收着,还特意遣人送还。"
朱由恩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削弱了平日的冷峻。雨声密密地敲打着窗棂,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细密而安静的网络。
"那日西苑......"俞木帆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想解释那日太子过于亲密的举动。
"不必说了。"朱由恩轻声打断,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些许自嘲,"皇兄待你亲厚,你与他亲近是应当的。"
"不是的!"俞木帆急急反驳,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太子哥哥待我如弟,我敬他重他。可是殿下......殿下于我,是不一样的。"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声依旧,一声声敲在心上。
良久,朱由恩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虚弱却清晰:"哪里不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病中的无力,却让俞木帆的心跳骤然加快。烛火噼啪一声,在墙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
"我......"俞木帆张了张嘴,那些在心底盘旋许久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看着朱由恩苍白的面容,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眸子此刻正静静地望着他,里面映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着他的身影。他鼓起勇气,伸出手,轻轻覆上朱由恩放在榻边的手。
那只手冰凉得吓人,指节分明。
朱由恩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手。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愫,有惊讶,有挣扎,最终化作一片深沉的温柔。
"傻气。"他最终只是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指尖微动,反手将俞木帆的手握在掌心。那掌心虽然依旧冰凉,却带着坚定的力道。
殿外风雨如晦,殿内却在这一刻奇异地安静下来。两个身影在烛光中静静相依,一如窗外在风雨中相互依偎的棠梨。温热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宫门即将下钥的提醒。俞木帆这才惊醒,慌忙想要抽回手:"殿下,时辰不早,我该出宫了。"
朱由恩的手却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路上当心。"他的声音依旧沙哑,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俞木帆。
俞木帆起身,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头。朱由恩依然望着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柔和。
"殿下好生休养,我......我明日再来看您。"
"嗯。"朱由恩轻轻应了一声。
走出清月殿,雨势已稍减。俞木帆踩着湿滑的石板路往宫外走,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份冰凉的触感。他的心怦怦直跳,方才那一刻的亲近与默契,远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绪难平。
而殿内,朱由恩望着那抹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缓缓收拢掌心,仿佛想要留住那份转瞬即逝的温暖。烛火摇曳,在他唇边勾勒出一抹极浅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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