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缈回忆起林盼弟那张枯瘦面孔,静默了一会儿。
“爹娘打商量卖我那晚上,我站在后窗。”
“还有,我叫林渺。”
说完,她扣紧了帽沿,捂着胸口处的报纸起身出去。
林招娣望着她孤独的背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所以二妹自始至终都知道爹娘打着卖掉她的算盘,也知道她这个大姐会是将推入火坑的刽子手之一。
但是她还是把自己带出了那片山。
她为了什么呢?她不应该恨她、骂她、打她吗?
林招娣像是被一根绳子锁住脖子,浑身挣扎不开,心里憋着一股不得劲儿。
*
“这位姑娘,我们学校不招女学生啦,你还是别再往这边跑了,非要我喊人赶你走么?”男子吹胡子瞪眼摆手,“快些离开,快些离开吧。”
就连林招娣都觉得丢人,推搡着桑缈想要远离这个地方。
可是桑缈依旧不为所动。
这边的争执很快引来注目,不少下了课的学生听说了什么都跑到门口处看热闹。十几二十岁正都是好奇的年纪,也忘了平时这位先生是多么严厉的存在,闹哄哄聚集过来。
于绍羡那上翘的胡子气的更支愣了几分,使劲挥手要打散越来越聚过来的学生,朗声斥赶:“都不上课哒?还不快些转去?一个个嘞都跑咯里来看么子?”
“我打听到贵校今年新招收女学生,分明就没有招满。为何就不要了?”桑缈抬头看向这位于先生,“我想见一见校长,哪怕是考核我们不过关,也好过只将我们赶出去吧。”
一旁林招娣目瞪口哆听着二妹这一口流利的官话,连手上拉扯她的动作都慢慢弱下去。
“你说要上学,要认字,你认了又做什么?”于绍羡语气略带了些鄙夷,“女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出来搞什么名堂?”
他这话一出自个儿也意识到不太对劲,毕竟周边也是有不少今年新收的女学生,此刻周遭霎时安静了几分。
但这于绍羡一直以来都是个傲气的性子,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说错。况且,他本来就没觉得自己错了。
今年张校长要一改往制的时候,他就百般不同意、万般阻挠,可惜对方一意孤行。校长也不想自古至今都是男主外、女主内,那些革命分子分明就是不将祖宗礼法放在眼里!
于绍羡越想越气愤,越想越觉着自个儿奉行的才是真知,自然也就忽略了周遭学生那些不满又愤慨的眼神。
“呵,真是有意思。”桑缈笑着拍了拍手掌,“大家可都听一听,这大清都亡了十几年了,“孔家店”打了、白话文也兴了,没成想还落下一位“皇朝大儒”?”
“就是不知道于先生是师传哪位帝师,说出来也好叫我们长长见识!”
“哈哈哈哈……”
这话一出,周遭顿时传来不少放肆的嘲笑声。这些学生可都是十几岁、最大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她们中多数出生的时候皇帝就退位了,况且能送孩子来上学的多数家里都有些家底与觉悟。
平日里这于绍羡在讲课时候也没少这样贬低女学生,就是对着男学生也时常打压。这些学生看不惯,可是碍于师长身份又没人敢同他叫板。
没想到他今日能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上,可算是叫不少学生出了一口气。
“你!”于绍羡狠狠捋了一把胡子,又是拍了拍自己的灰长大褂,“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嗯,女子无才辩是德。”桑缈微微点头,“若无才学,能辩是非,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德呢?”
“唉?还能这样理解吗?”边上一个短发的姑娘诧异看向旁边的朋友,“这样讲的话,好似也是极其有道理的!”
“胡言乱语!”于绍羡面色涨红,“曲解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你还配要上学?”
“先生怎么能确定我所言不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万一您口中的才是被曲解的呢?”
桑缈笑盈盈对上他颤抖的手指尖,丝毫不见慌张。
见这向来神气的于先生都被气地快急眼了,许多学生把上翘的嘴角压下去。可怎么也压不住。
“噗嗤——”
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而后哗啦啦的都捧腹大笑。
“啪啪啪——”
这时候从于绍羡的身后走出一个比他头发还要白些的老先生。
白色短发干净利落,没有蓄胡子,鼓着掌走上前,微微倾身:“这样的解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诚如你所讲,万一这才是未被曲解的文意呢?”
“毕竟离着老祖宗留下这些东西,都过去上千年啦。你叫什么名字?”
桑缈对上他的眼睛,见他伸手她便顺势握去,“我叫林渺,见过张先生。”
张存义愣了片刻,收回手又向往常一样背于身后,“你认识我?”
“不知算不算得,”桑缈从怀里抽出那份报纸递上去,“我从报纸上看了您的文章,心想不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
“奉天事变,那么多人选择明哲保身,先生却敢以真名示众痛斥入侵者,乃真英豪。”
“啊,”张存义轻叹了一声,看向这女孩锃亮的眸子,心底感慨万千,“你真的不曾上过学吗?”
桑缈微微摇头,“不曾,先生。”
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十多岁的小姑娘,却有这样的心性。以小看大,这个孩子是要有大造化的。
张存义心底动容,“你这个学生,我要了。”
于绍羡不满:“校长,您分明听见了刚刚她是怎么顶撞我的,怎么还要招收她?更何况咱们的学杂费用根本就不够支撑……”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张存义看了一眼桑缈身后极其明显的身影,“至于多两个嘛……”
不知道为什么,林招娣的整颗心突然提起来。她说官话都说不清楚,更何况认字。刚刚那蛮横老头儿口里的什么女子什么德,她一句也听不懂。更不要提二妹反驳他的话。
顺着张校长的目光,不少学生也朝着林招娣看来。顶着数不清好奇的目光,她的眼前是二妹纤瘦却挺拔的背影。林招娣心底突然生出一股窘迫来。
她不漂亮,也不苗条。她不会说话,也不识字。她不如二妹会辩驳,也不可能拿出一张报纸得到校长的赏识。
她明明比二妹还要高,还要壮,却好像矮小了很多。她明明知道这些人的目光并非恶意,却觉得这些人的目光好像化作了利刃,将她整个人剥开来。
“我、我……”
林招娣支支吾吾想要说她不上。她本来就不识字,上学做什么呢。认字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先生,我和大姐相依为命,她不识字却也一心想读书识字,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机会。”桑缈将一个口袋取出来,“这是我们二人的学杂费。”
林招娣看的分明,这几块银元都是当时从张老哥身上拿的。这些日子她们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她本以为这些钱早就被二妹挥霍掉了。
她没有想到她会攒着钱用来做这个,更没有想到二妹会为她求学。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是啊,为师者要做到一视同仁、有教无类。你说呢,仲礼?”
有教无类,不论阶层。放诸于现在又何尝不是不论男女。张校长这是明着点于绍羡呢。
可惜这位于先生不甚领情,也不知哪来的胆气袖子一甩气冲冲走了。
张校长无奈摇头,看向桑缈两个人,“于先生性子倔,有些迂腐是真的。可他的才学也不假。你叫林渺。”
他慈蔼转向这个有些拘谨的姑娘,“那你呢?”
“我……”林招娣顿时哑言,她虽然没有文化,虽然极力避免自己去在意,却也知晓她的名字并不好听。
招娣,招娣,只是为了那个弟弟而已。就跟二妹盼弟一样。
在林家村中这样的名字再正常不过,她们甚至还会以此为傲,因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名字,带来了家中唯一的男孩。
但是在这里,并不一样。并不是所有人,又或者说大多数人不会因为这样一个名字而自豪。她那腐朽的、迟钝的思想好像慢慢裂开一条口子,里面渗透出的浓厚的黑色污浊……
也许是她是曾经赖以生存的观念在慢慢崩塌……
这个名字,对于女子而言,不是骄傲,而是耻辱。林招娣突然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那个原本让她引以为傲的名字,再也无法宣之于口。
「风?这个名字不错。」
“林风,我叫林风。”林招娣不敢去看二妹的身影,有些含糊告诉校长。
“风,是个自由的字,不错的名字。”张校长招招手,“要上课了,你们跟我来吧。”
林招娣跟在他的身后,余光瞥见了面色如常的二妹。
风,是个好名吗?今晨,二妹好像也说了同样的话。
办完入学的相关手续,林渺被留在了屋内。也许校长有什么事情要嘱托。
“唉,你叫林风啊?我叫张千南。”一个圆脸大眼睛麻花辫的姑娘站到林招娣的身旁,“那个林渺是你的妹妹吗?你们生的不像唉!”
她目光很亮,没有丝毫旁的意思,似乎也没想得到什么回答,“不过她真的好厉害!于先生向来都瞧不上我们女学生,在课上也从来不解答我们的问题。不仅如此,还经常拿他那套之乎者也要我们退学回去嫁人相夫教子!”
这姑娘有些愤慨攥拳,“林渺真是做了我们不敢做的事情!”
“真羡慕你有这么个妹妹。”
羡慕吗?可林招娣不敢出声,曾经至今,她一直是嫉妒且防备二妹的。而自己,一直以来其实是和张千南口中的于先生是一类人啊。
“唉,咱们做朋友吧。”张千南拉着她的胳膊,笑盈盈的,“你们这样的就是报纸上说的榜样啦……那种勇敢追求自由与解放的女子!”
看着张千南的笑脸,林招娣心底又好像出现了一丝动摇,也许……也许一切会变得不一样了。
从今天起,没人知道她叫林招娣,没人知道她来自一个腐朽愚昧的林家村,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差点被爹娘卖给一个老光棍。从现在起,她成了林风。林招娣已经死了。
而这一切的缘由,是因为二妹。
是因为林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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