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平康坊

在大业落日即宵禁,可平康坊内依旧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街上的彩灯将一方天空照如白昼,光亮从车帘里透进来,同时透进来的还有不绝于耳的丝竹声和艳糜的香气。

谢灵芝坐在车里,张伙在车外,他不满地嘀咕:“照大人的安排多好,你就改头换面,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吗?!非得到那水深火热里去?那可不是好女子该去的地方。”

谢灵芝在车内听着,不发一言,静静地用一把梳子梳着青丝。

那晚,蓝谦向谢灵芝抛出橄榄枝,意思是可以帮她逃离苦海,但代价就是让她安稳过活,不能再提报仇的事,剩下的事蓝谦去查。

不是谢灵芝不想做寻常的好女子,只是要她放下深仇大恨,她真是做不到,而且蓝谦.....

他或许是个面冷心慈的人,此次要去的清音阁,多是雅妓,轻易不卖身,这是蓝谦为她做的最妥帖的安排。

谢灵芝内心是十分感激的,可经过多次试探,她总觉得蓝谦并不坦荡,或许他也有秘密瞒着自己。

再者,谢灵芝知道蓝谦家大势大,或许真如萧缇所说,作为局中人,蓝谦会困于朝廷派系的明争暗斗。

如此,谢灵芝更加不敢把希望寄托于他。

譬如在长安究竟是谁荐举谢朝海攀附奸相羊敬忠?家中的金银财宝是来的?那些书信又是怎么回事?谢朝海真的陷害了萧家世子吗?

如果一个小小七品官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那陷害谢朝海只是冰山一角,这背后应该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经历过这么多事,谢灵芝能相信的,除了云青,便只有自己。

现下云青流放蜀地,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所以谢灵芝必须保持警醒,有些事情需得自己去查证清楚。

所以,谢灵芝所说的那句“多谢”,实则是婉拒。

谢灵芝不是傻子,不管蓝谦有没有那个意思。

眼下,她不想成为任何男子的外室、妾室,养在高墙红门内仰他人鼻息。

这平康坊不挺好吗?

高至皇亲贵胄,低至引车卖浆,近到兴庆宫内,远到西域丝路,都能接触得到,谢灵芝要打探什么消息,寻什么人都有机会,且这个机会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车子行了半日,从宣扬闹市到了一处安静所在,张伙停下车,扣响车壁,“到了!下来吧。”

谢灵芝抚了抚胸口,平静心情,带起面纱,撩开车帘,走下马车。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小巷,两端巷口是流光溢彩的繁华,猜测应是个侧门,门口站了几个仆从打扮的男子,张伙走在前头,谢灵芝跟在后面,走了十来丈又是一道门,仆从敲响门在外道:“姑娘来了。”

内里有开锁的声音,木门打开,是几个年纪稍长的老妈妈。

仆从屈膝赔笑,与人介绍:“嬷嬷,这位姑娘是新来的官妓子。”

谢灵芝紧抿嘴角,她还没有适应这个称呼,幸好带着面纱,不被人瞧见。

张伙扔了一个包袱给谢灵芝,“女君,你进去吧,我就只能送到这里了,里面大人已经打过招呼,应该不会亏待你的。”

谢灵芝掂了掂那包袱的重量,揣测可能是银钱,风尘中多是势利人,谢灵芝确实需要钱财站稳脚跟。

谢灵芝抱着那包袱,内心涌起阵阵暖流,她福身道:“带我转告蓝大人,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日日为大人吟经送佛...”

话未说完,张伙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这是歌舞伎坊,不是大慈恩寺,你就好好照顾自己吧,我先走了。”

张伙向来心直口快,谢灵芝自是明白,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张伙走了几步,还是放心不下回过头来,“你真的想好了,你要是跨进了那扇门,就——”

谢灵芝不等他说完,粲然一笑,衣带翩跹,飘进坊内。

木门都已经落锁,张伙还看了半日,没来由地一肚子气,愤然离去。

谢灵芝跟着三个老妪走了一会儿,这是一条长长的狭道,青墙高耸,墙面光滑,没有支撑点,一点攀援而上可能都没有,可见为防妓子逃脱,教坊是大费苦心。

老妪停住脚步,面前还是一扇门,这扇门可比先前的气派许多,朱漆大门上有金灿灿的铜钉,不像是青楼,倒像是某个官员的豪阔宅院。

红门向内打开,老妪不能进,只有谢灵芝一人走进去,两个小丫头提着灯笼,照亮脚下路,曲径通幽,意趣高雅,与谢灵芝印象中的□□低俗的青楼不一样。

绕过狭道花障,眼前顿时开阔,一汪湖水倒影天星,天上银月如钩,月下有一座绣楼,楼体极其庞大,几座飞桥连带着偏楼,连成一片,主楼上有匾额,匾额上书“清音阁”。

抬脚走进去,楼里装饰极其华丽,雕梁画栋,富贵逼人。厅堂灯火通明,厢房、雅舍、琴室、花厅应有尽有,楼顶上有一朵巨大的宝象花,灿灿生辉,浓烈绽放。

若仔细看,能发现花瓣中镶着琉璃,与数百盏烛光交相辉映,反射出绚烂夺目的光。

此时才刚刚天黑,客人还没进场,能让谢灵芝仔细打量这至极的绚烂。

谢灵芝也是见过大场面的,长安元宵灯会,她年年都去。

在乐游原上,亲王公主的盛驾,她也偷偷瞄过。可这般精细奢华真是头一次见,风尘烟花地都如此华侈,那传闻中圣人与淑妃的兴庆宫又该是何等神仙所在啊。

谢灵芝不禁怀疑,她与那帮富贵闲人住的不是同一个长安城。

怪不得萧缇会说,他们之间,云泥之别。

正在发愣时,一团香气扑面而来,谢灵芝睁眼细瞧,来人是一个极其明艳亮丽的妇人,眉是精致描绘的青黛,唇是鲜艳饱满的朱红,乌发如瀑,挽作朝云,步摇环佩,尽显风流,更别说那欲遮未遮,薄如蝉翼的衣衫,真是“蝉翼轻绡傅体红,玉肤如醉向春风”。

那妇人虽年纪稍大,但眉眼含情,体态婀娜,看得谢灵芝都耳红心快,更何况男子呢。

“我叫喜娘,是这里的管事妈妈,你别怕,”喜娘携着手谢灵芝的手,拉她坐下,笑道:“我不吃人。”

她如此说,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忽而从头上传来,谢灵芝抬眼望去,十来个风姿各异的女子出现在楼阁之上,绣楼共有四层,每一层上都站着几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们或是慵懒地倚在廊上,或是团扇遮面调皮地笑,又或者正提着缀纱襦裙往下走,足上带着的银镯叮当作响。

女孩子们各有特点,但都青春美貌,婀娜多姿,花团锦簇,叫人挪不开眼,真真是一个**窟。

“去去去,看什么热闹,还不快去换衣服,待会客人们就来了。”

姑娘们非但不走,反而都聚在一起,有人娇笑着说:“进来了就不必戴面纱,摘了吧。”

姑娘们跟着起哄,环佩碰撞,叮铃铃的,像是首欢快的乐曲,以前的谢灵芝开朗大方,不怯这种场面,可现在的谢灵芝......真是为难她了。

喜娘眼观鼻,鼻观心,看得出来谢灵芝不是外放的人,再者清音阁的都是落难的官家小姐,别看上面那些人现在叫得欢,刚来的时候比谁都矜持,扭扭捏捏,装得贞洁烈女一般,后来还是得靠她喜娘调、教,方能上得了台面。

因此,喜娘笑道:“别管她们,一群丫头片子,胡天胡地的。”

谢灵芝低头一笑,告诫自己:如今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

思忖至此,她伸手缓缓解下面纱。

那是清丽绝伦的一张脸,五官端正,肤白盛雪,眉间那点朱砂痣,画作了花钿,衬得人越发妩媚动人。

但秦楼楚馆看人不单看相貌,更看身材,许是在牢里清减不少,除了细腰纤纤一握,其他好似并不出彩。

但喜娘看得出来素布衣裙下的谢灵芝其实凸凹有致,若是好好养养,应该赢得不少人喜欢。

饶是这样,喜娘此刻并不觉得谢灵芝有多惊艳,她太“死气沉沉”,没什么精气神,看起来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女孩,骨子里透着疲惫与憔悴。

不想此时有个姑娘看得太过专心,以至于自己的披帛飘落下去都不曾察觉,其他人惊呼出声,她才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到。

那淡紫色的披帛就飘飘荡荡朝谢灵芝飞去,谢灵芝站起来,走上两节台阶,抬起双手,接住那根细纱织就的披帛,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有人轻声赞叹。

但见谢灵芝立在台阶上,将一段薄纱托与手中。她的背后是一块拓于敦煌的飞天壁画,人画交相辉映,仿佛是墙上的神女活了过来,站在云端,托起了一片烟霞。

喜娘看准了谢灵芝那一刹的风姿绰约,心内不禁狂喜,这才是绝代佳人,想那瑶池居的长安花魁也不过如此了。

喜娘得此珍宝,喜出望外,拉着谢灵芝道:“姑娘在我这里好好养着,必有你的广阔天地。”

谢灵芝对喜娘谦和一笑,道:“多谢。”

“只是你这名字...”喜娘告诉她,“我们这儿都不说真名,一来怕被熟人认出来,二来不够妍丽,日后就改了吧。我看你就如画中飞仙一般,就叫玉仙如何。”

名字与谢灵芝来说不过代号,本就孑然一身,万物可抛,名字算什么,叫什么都无所谓。

谢灵芝点点头,应道:“好,那我以后就叫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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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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