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城王问:“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舒以:“有一个简单一些的方法,和一个复杂一些的方法。”
卞城王:“请讲。”
舒以漫不经心地说:“简单一些的方法,便是我们大闹这瑶池宴,杀他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若是剧本里面的人都死了,剧本自然也没了,这幻境自然也就结束了。”
卞城王:“那便要面对两位西王母的联手,这不可行。”
舒以:“那恐怕就要用复杂一些的办法。”
卞城王有些疑心舒以只是拿他在做消遣,但片刻之后又被一些更加沉重的念头取代。
舒以:“一个剧本,必然会有一个中心的伏笔。若是能解开这个谜团,剧本自然也会走到尾声。”
卞城王:“你是指……真假西王母?”
卞城王:“但你也说过,西王母的真假并不重要。”
舒以:“不错,西王母的真假并不重要,但是让其他人以为,她是一位真正的西王母,很重要。”
一个剧本,自然要有开端、发展、结尾。
倘若这个剧本的开端,是分辨真假西王母,那**部分必定是如何分辨,最终的结尾,便是找到真正的西王母。
就像是一本书有了圆满的结局,待到西王母的真假被众人确定,那么他们也就走到这个剧本的尾声,幻境就自然会消失。
舒以虚虚地画出一个棋盘。
第一颗棋子,是卞城王。
卞城王曾说,他死后,天庭与地府一同毁灭。
第二颗棋子,是女仙西王母。
西王母执掌长生不老药,设下瑶池宴要将其送出。
她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又要把长生不老药交给卞城王保管?
第三颗棋子,是半兽西王母。
她与前一个西王母没有半点类似之处,却确实有一部分人相信她是真的。
那些人是西王母的部下吗?他们在图谋些什么?
第四颗棋子,是蟠桃。
蟠桃为何会在某一部分人的眼中呈现出幼儿头颅的模样?
是蟠桃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还是看见那头颅的人有什么不同之处?
舒以在桌上最后缓缓地写下了两个字:
换代!
卞城王挑了挑眉毛。
他问:“你可是有了什么推论?”
卞城王其实并非是一个多言的神。
在他的记忆里,他自执掌第六殿以来,时刻铭记谨言慎行,权威渐重,便更要多加注意。
但是现在,既然一切都是假的,连他那些记忆都是被人编造,那么也不需要讲究这些。
舒以:“不错。”
她缓缓地看向卞城王:“不过即使是这个方法,也多有危险。因此想要请教你一件事。”
卞城王:“请讲。”
舒以:“倘若这宴会上,有几十人来围攻我们,你撑得住多久?”
卞城王:“王母娘娘之下,尽皆不足为虑。”
舒以打量了卞城王片刻。
舒以:“看不出来,你倒能算个战神。”
舒以:“这样的话,事情倒是好办多了。”
舒以端起那放在卞城王桌上的蟠桃,站了起来。
红色的衣袖像鸟的翅膀一样扬起又落下。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能看见肩膀瘦削的棱角。
舒以抬起手,将盛着蟠桃的瓷碟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响声。
瓷器瞬间破碎,里面盛着的蟠桃也摔落到地面。
在舒以的眼里,那头颅模样的蟠桃竟流出了红色的血液,喜悦的笑脸也瞬间变成了哀伤的哭脸。
宴会突然变得很安静。
兽类的西王母先是一惊,随后又平静了下来。
她不觉得舒以是她的同伴,因此,若是舒以能成事,那便最好,若是不能,对她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舒以:“王母娘娘,听闻你以长生不老药考验天下人,我慕名而来,却没想到竟是个骗局。”
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都朝着舒以刺过来。
但舒以始终把脊背挺得很直。
迷雾又渐渐散去,那高居首位的西王母的面容,终于又能被舒以看见了。
西王母神色淡淡,端庄雍容,用隐晦的目光看了一眼卞城王。
卞城王此时此刻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认真地研究着木桌的纹理。
西王母冷冷地笑了一声。
西王母:“那你倒说说,我做了个什么骗局?”
她用久居高位者特有的傲慢打量了舒以片刻。
西王母:“你这个小姑娘虽然冒失了一点,胆子倒是不小,如果哪一天有机会获得仙缘,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免得惹了麻烦。”
西王母这才看出,舒以是位没有修为的凡人,这让她多了不少轻慢。
舒以自然不会被西王母轻易地将话题转了过去。
她指着地面上的蟠桃,质问西王母:“敢问西王母,这是何物?”
西王母没有回答,但她身边的侍女气冲冲地职责舒以:“这可是王母娘娘精心培植的蟠桃,你将它扔到地上,辜负王母娘娘一番好意不说,还这般咄咄逼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舒以用比西王母更加冷得语调回答了侍女:“自然是因为,这蟠桃不是蟠桃,而是婴灵!”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长生不老”,即便是神仙,终究也有寿命用尽的时候。
——这也是为什么,西王母所言的“长生不老药”如此有吸引力。
在传说里,神仙若是预感到寿命将尽,便可舍去一身修为,化做婴灵,静待夺舍的时机。
这蟠桃究竟是不是婴灵?
舒以也不知道。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用最坚定、最认真的语气,把质问丢到西王母那边去。
舒以:“我听说,便是神仙也有改朝换代的时候。怕不是西王母,也已经正是到了这个时机。”
舒以冷冷地说:“所以,才会把婴灵藏在蟠桃里,时刻准备夺舍!”
舒以:“恐怕,我身边这位,就是新任的西王母,不过有人占了位置,迟迟不肯让出。”
不错,这就是舒以最终的猜想。
仙人模样的西王母是真的,兽人模样的西王母也是真的。
既然上古天庭会因为改朝换代而消失,那么在上古天庭和现今这个世界之间,会不会还有一个过渡的朝代?
那兽人模样的西王母,自身也确实很有一批能用的手下。
虽然都看不清长相,但此刻争先恐后地附和了舒以。
“不错不错,我等自出生之日开始,便天生知道自己是西王母手下,看到坐在上面的那位西王母第一眼,就知道这事情不对!”
“就是就是,还说什么执掌长生不老药,依我看,执掌的是夺舍延年药,等自己要死了,就附身到其他人身上,神不知鬼不觉,这可不是长生不老?”
兽人西王母沉吟片刻,说:“我确实天生便知道,自己是西王母。当日听到王母设宴,便觉得有人冒充我。”
“如果是你这样的说法,到确实说得通。”
舒以心想,不错,她也只是选择了一个听上去确实说得通的说法而已。
而且这说法还需要一个人的配合。
仙人西王母冷眼看着这宴会吵闹,并不多加阻止。
等到那些喧哗的人渐渐因为心虚停了下来,她才慢慢开口。
仙人西王母:“卞城王,我将长生不老药交给你保管,现在,你可以拿出来,让这些人瞧瞧,我到底有没有说谎。”
卞城王依旧没有抬头。
他在研究着身前的木桌,研究到最后,仿佛自己都成了一块木头。
仙人西王母的语气加重了些。
仙人西王母:“卞城王!”
卞城王抬起头来。
现在他的表情,和舒以第一次见到的、在骨车上的那个卞城王,有了**分相似。
冷漠而不近人情。
卞城王看着舒以,发现舒以也在看着他。
片刻。
卞城王:“我并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也不知道王母娘娘在说些什么。”
仙人西王母和卞城王的视线在空气里交锋。
仙人西王母:“好得很,我一向知道地府有藏宝之责,而卞城王最是刚正不阿。”
仙人西王母:“却没想到,英雄自然会为美人折腰。”
仙人西王母便不再追问卞城王。
她心里清楚,只要今日她是胜者,便自然有办法从卞城王手里,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仙人西王母继续问舒以:“你说这是婴灵,不是蟠桃,可有什么证据?”
舒以冷静地回答:“自从蟠桃被端上桌开始,我看见的就是幼儿的头颅,而并非什么蟠桃。”
舒以:“恐怕,你是早就选定了我为替身。”
仙人西王母讥讽地说:“你看见的是婴灵,那我看见的倒是长生不老药。”
仙人西王母:“倘若连这种东西都能成为证据,那我们也不必多谈些什么了。”
舒以:“想必这里也有,能通过我的双眼直接看看这蟠桃的神仙。”
舒以:“我说的自然不算,但别人看见的,是不是也可以不算呢?”
仙人西王母第一次这般仔细地打量舒以。
确实是个凡人,虽然资质到也算是不错,但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舒以所说的神仙,这里不仅有,而且不止一两个。
甚至能谛听人心、辨明是非的神仙也有不少。
但是并没有什么必要继续探究舒以所说是否真实。
——西王母内心知道,既然舒以都已经说了出来,那必定是不怕人查的。
总有人以为,神仙之间必定是光风霁月、一派歌舞升平的。
但这都是表象。
为了维护这些歌舞升平,神仙们之间必定会有比普通人更为凶残的、更为长久地争斗。
西王母执掌长生不老药以来,为了维护自己的权柄,作风自然不是仁慈宽和。
两位西王母遥遥相望,最后都做下了同一个决定:
杀了对方,自己就是唯一的西王母。
她们之前没有开始厮杀,只是单纯地因为,她们彼此之间心里都知道,兽人西王母并不被众人所承认。
即便兽人西王母当时胜了,也会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而被人讨伐。
——但是现在不一样,舒以给了她们一个借口。
——现在,赢的人,就是西王母。
战争开始得时候,是有预兆的。
无论是紧绷的空气还是一触即发的杀伤性武器。
很难说是哪个西王母最先动的手,但是两人互相碰撞在一起后,堪称混乱的战斗便开始了。
瑶池宴上,自然不止两位西王母的手下,那些明哲保身的众人提前离开,而自带身份标签,又亦或是想要挣一份功劳的人,自然留下。
仙人西王母的手下,自然想要顺手解决舒以这个凡人。
卞城王阻止了那些人。
就像卞城王自己所说,自西王母以下,并无一人是他的一合之敌。
这场战争很漫长。
到最后,鲜红的血浸透了瑶池的碧水。
卞城王问舒以,也是在问他自己:“在此之前,我从未说谎。你可知,这次,我为何要违背自己的原则,帮助你?”
舒以站在瑶池旁。
脚边还有那些尚未气绝的失败者们。
——赢家不总是强者。
舒以没有回答,卞城王也不需要回答。
卞城王:“为何剧本里写,我从未撒谎,我便从不撒谎?”
卞城王:“为何剧本里写,我是西王母手下,我便要遵从西王母?”
卞城王:“我也想为自己而活一回,哪怕我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舒以望向天际。
两位王母要分出个胜负了。
——是兽人西王母的胜利。
这也是舒以当初选择帮助她的原因,仅从战力而言,舒以能够感觉的到,兽人西王母胜过太多。
舒以问卞城王:“你为自己而活了吗?”
卞城王轻轻地抚上胸腔。
这身体并不属于他,心脏并不属于他,但神魂与意志又真的属于他吗?
他这一生,可有为自己而活?
卞城王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舒以:“那便够了。”
仙人西王母陨落了。
即使是仙人,死亡的时候也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狼狈、无力、回天乏术。
兽人西王母落了下来,她受伤很重,但是精神很好。
她双眼明亮,问舒以:“你很好。我的部下都没什么脑子,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手下?”
舒以:“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兽人西王母没有强求,反倒想起曾经允诺过舒以的一个愿望。
舒以:“我有一个玉佩,上面有个魔头的意识。我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
兽人西王母大笑:“这个再简单不过了,冯夷,你过来。”
从桌子下钻出一个不情不愿的壮汉来。
也许他整场战争都躲在这桌子底下。
——能在这种地方躲这么久而不被发现,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兽人西王母把冯夷招了过去,然后硬生生地将他的舌头扯了下来。
冯夷一点抵抗都没有,只是捂着嘴在地上蹲了一小会。
就这一小会,他的舌头又长了回来。
兽人西王母:“你拿着这舌头放在玉佩旁边,到时候你问什么,他就得答什么。”
舒以谢过兽人西王母,两方便就此别过了。
卞城王跟着舒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突然问舒以:“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剧情结束了,但是你还没有离开这里?”
舒以抬头看了卞城王一眼。
卞城王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孩还很年轻。
连眼睛都是黑白分明。
舒以:“我没有。”
卞城王叹了口气。
卞城王淡淡地说:“那我猜,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了。”
卞城王:“那场大灾变为什么还没有来,是吗?”
舒以看着他。
天色渐晚,只剩夕阳的余晖。
卞城王:“我应该死在灾变开始之前,之后才会有席卷天庭与地府的大灾变。”
卞城王:“剧情在我这里卡住了,是吗。”
舒以没有回答。
卞城王一个人坐在了树下。
卞城王:“即使继续在这里耗时间,事情也不会有转机的,有些人的命运就是这样。”
舒以:“我不相信命运。”
卞城王:“那说明你还年轻。”
他看着舒以。
两个人之间一时很安静。
卞城王递给舒以一颗种子。
“这是……心脏,秦杨的心脏,也许有一天,你能找到复活他的方法。”
卞城王:“但这身体我没有办法还回去了,它已经被我污染了。”
卞城王看着那虚假的夕阳散发着最后的热量。
卞城王:“我终于可以说,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了。”
血液从他的胸口溢出,很快浸透了全身。
他很快就停止了呼吸,但眼睛一直看着太阳。
大灾变终于来了。
离开的门,也终于向舒以打开。
天空从温柔的蓝色变为漆黑,幻境徐徐收起,变成一副画卷,来到舒以的手上。
舒以:“这是……山河社稷图。”
原来,蜃楼境竟然是山河社稷图化成。
还有太多谜团没有解开,但山河社稷图在手上,迟早有一天,舒以能知道所有的一切。
一切都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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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南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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