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冷。
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师姐坐在了桌子旁边,为舒以倒了一盏茶。
有些奇怪的是,她颈部的创口虽然不断地涌出血液,但那血液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在空气中停留了一小会之后,又回到了师姐的体内。
那盏茶倒得很满,甚至有些微微溢出。
舒以说:“师姐,茶倒满了。”
她说了两遍,师姐才听见。
师姐有些奇怪地挠了挠头。
师姐:“对不起,今天我好像看不太清楚东西,也听不太见别人说话,朦朦胧胧,就好像隔了一层,可能是昨晚有些没睡好。”
师姐挠头的姿势那么“正确”,似乎那里真有个舒以看不见的头。
舒以晃了晃茶盏。
茶叶舒展开,透露出铁锈般地暗红色。
舒以:“师姐今天早上可有什么趣事发生?”
师姐:“倒确实有点不一样的事情,不过想来也算不上什么有趣。”
师姐说话的声音有些大。
听力差一些的人,说话的声音一般都会比较大。
师姐:“早晨起来照镜子,我发现自己耳朵上长了两根鸟羽。”
她用手托住“头颅”,做出沉思的姿势。
师姐:“但我又不是蚩尤一脉,怎么会出现鸟类特征?”
师姐:“我连忙换了一个镜子,想要仔细照清楚,这才发现刚刚是看错了。”
师姐:“我的头上没长什么羽毛,还完完整整的,和昨天没什么差别哩!”
舒以不动声色地问:“那师姐的镜子可还带在身上?”
师姐便从她怀里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手镜来。
这枚手镜是黄铜式样,四周镶嵌着蓝莹莹的猫眼石,即使是在这样的暗处,也泛着微光。
师姐:“这是我前些天去凡人界找到的小镜子,它长得漂亮,一下就合了我的眼缘。”
师姐:“等会去我就去求三山主帮我祭炼一番,当个小宝物随身带着。”
师姐爱不释手地把玩了片刻,又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
师姐:“和你说话,都快忘记自己的正事了,快快,和我一起去吃饭。”
师姐拉着舒以的手便走出了大门。
舒以走出门的那一刻起,师姐的身影便消失在视线之外。
屋内只是冷,屋外却冻彻心扉。
——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色,有雪花从天空中飘落,却在落地之前,像灰烬一样消失。
师姐却丝毫没有发现不对。
她还好端端地站在破云飞梭上。
当她出门时,手上一空,回过头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师姐收回了手。
她表情空白了片刻,就像是布偶戏里的布袋人,随后才恢复正常。
师姐:“我刚才要做什么来着?”
她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颈部的血液喷涌得更快,但回到身体的速度也更快。
师姐:“……对了,我想要喊师妹和我们一起吃饭。”
她转过身,想要再推开舒以房间的门,顿了顿,又停下来。
师姐:“但是师妹刚从蜃楼境出来,她还是凡人之身,想必累得厉害,我还是给她热着饭,等她醒来再吃吧。”
有相熟的师兄弟从师姐身旁路过,都亲热地同她打了声招呼。
——这位师姐本就因为温柔又善解人意,十分受到欢迎。
师姐:“哎呀,大家都醒来啦,快快,一起吃饭去。”
无头的师姐站在正常人的中间,竟没有丝毫异样。
——一切正常得仿佛未曾发生过。
舒以站在了白色的荒漠里,旁边有一条同色的河流。
这是一条没有气味的河流。
乳白色的河水拍打到河岸上,溅起的水珠比空气还轻盈。
灰烬似的雪花一直在飘飘洒洒,让舒以头发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天魔自被舒以抓住软肋,威胁一通之后,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日常行动之间,完全不掩藏自己的存在。
他自进入这白色的荒漠以来,便格外好奇。
天魔:“这是何处?那没了脑袋的小丫头又去到哪里了?”
舒以一时没顾得上理他,只是细细地看着那时急时缓的河水。
天魔便开始自问自答:“对了,这个地方,昨天可不是看见过?不就是你从窗户里看见的那个鬼地方?”
它操纵着玉佩漂浮在舒以周围。
天魔:“那没脑袋的巨人去哪里了?难道说刚才的小丫头就是他的后裔?”
舒以叹了口气。
舒以:“你……还是安静的时候好些。”
如果天魔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那他便不可能活这么多年。
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所以不会对舒以这样不痛不痒的指责感到羞愧。
天魔:“你早点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当然就不会吵你了。”
他理直气壮,毫不愧疚。
舒以:“这是泊夜川,是时间的河流。”
天魔呸了一声:“大师,你觉得我长得特别像能和你辩经的人吗?”
天魔始终对释家怀有高度的恶意,也因此愿意用这个来嘲讽舒以。
舒以不紧不慢地回答:“这种事,又如何能通过长相辨认呢。”
天魔皮笑肉不笑:“不如你试着用人话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时间的河流?”
舒以轻轻地用手搅动河水。
那平静的水面顿时生出无数波痕,每一处波痕里都折射出不同的画面来。
白色的河水顿时变成一条白色的长蛇,喷吐着蛇信子向舒以手上咬去。
舒以不进反退,竟然一头扎入了白蛇的腹中。
天魔:“小疯子,下次发疯的时候能不能先给我解释一句!”
天魔:“唉!遇见你算我倒了八辈子霉。”
天魔操纵着玉佩和舒以一同跳了下去。
那白蛇腹内竟也是一帧又一帧的不同画面。
画面闪现极快,以天魔的目力也完全不能看得清晰,只依稀怀疑见了好几个不同打扮得舒以。
他看向舒以,却发现她竟然依旧在极认真地找些什么。
到最后,那只手迅速地搅动画面,最后竟然抽出一把乌黑的长剑来。
舒以:“唔,是青涯剑,不好不坏。”
天魔气急败坏:“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要让我显得很弱智!”
舒以:“这是我前世用的剑,如今倒可以借用一下。”
天魔若有所思:“这就是你所谓的‘时间河流’?”
舒以:“既是过去,也是未来,人族性命尽归此河,诸如此类,你也应当听说过。”
被舒以这么说,天魔倒确实想起来有这么一条河流。
传说此世彼端,有一条掌管人族命运的河流,它向前流动的时候,人族的时间就会随之流逝;当它掀起波浪,便会有人的命运改变。
简单而言,泊夜川里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奔涌而去的时间。
舒以便是通过这时间的河水,向她的“前世”借了一把剑。
天魔:“你从你的前世借了一把剑,也不怕改变自己的因果,立马死在这里?”
舒以:“我只怕,若不把剑借过来,今世便要立马死无葬身之地。”
就应了舒以这句话,当泊夜川化身的白蛇愤怒地将他们吐出来之时,一只长着八个头,十八对翅膀的怪鸟向他们袭了过来。
——那怪鸟的爪子上,还抓着一个人头。
双眼紧闭,嘴唇微微上翘,一片大家闺秀的花容月貌。
正是师姐的头。
天魔:“九头鸟——!是谁把它的头斩了一个?”
既然知道了这里是泊夜川,天魔便很快认出了这传说中的九头鸟。
——河有恶鸟,生九头,为贪嗔痴之相。
九头鸟是恶灵,也是泊夜川的守护者,它吸收了人类内心的黑暗面,九头呈现出不同的贪嗔痴之相。
只是不知它为何要带走师姐的头颅,又将舒以带入泊夜川?
舒以祭起那柄名为青涯剑的乌黑长剑,那剑极有灵性地斩向九头鸟的头颅。
九头鸟偏头,它的攻势便被这神兵利器阻碍了一瞬间。
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沉重的锁链拖曳过地面的声音。
一柄巨大的镰刀从天而降,接过了青涯剑未竟的攻势。
是那个天魔曾经见过的无头巨人来了。
天魔苦中作乐地说:“很好,现在就是七头鸟了。”
七头鸟吃痛地悲鸣一声,爪子上师姐的头依旧没有松懈半分,竟学着舒以的做法,一头扎进了泊夜川的河水当中去。
从白蛇变为普通河流的泊夜川,比之前更为危险与诡谲,瞬间就将九头鸟吞噬其中。
那巨人缓缓地靠近舒以。
他似乎是在思考,应该直接对舒以动手,还是应该做些别的。
舒以回过头来看了巨人一眼。
就在巨人思考的片刻,舒以也跟着九头鸟一般,纵身跃入河流当中。
巨人:“……别……走……”
他的声音被吞没了河水之中。
倘若说化为白蛇的泊夜川,能让人看见过去与未来。
那么河流状态下的泊夜川,则能够直接回溯过去,穿越未来。
舒以将那九头鸟追得极紧,片刻后便随着它不知道去到了那个年代。
天魔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有心情来嘲讽一句:“这巨人听着倒像是你的老相好。”
舒以:“他不是。”
天魔:“所以这泊夜川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蛇?为什么又能让你穿越时间?”
舒以:“这就是它本身的规则。”
修士为何会有雷劫?凡人为何无仙根?
世间许多事,本就无法探究原因,纵然有通天之能,也只能遵循事物固有的规则行动。
泊夜川的规则便是,变成白蛇时,人可窥见过去,变为河流时,人能回溯时间。
泊夜川白色的河流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风,篝火的光,还有人群的喧闹。
天魔:“我还能再问个问题吗?”
其实天魔也并不想显得他自己如此笨。
但他现在性命掌握在舒以手里。
哪怕最后逃不过一死,至少也不应当做个糊涂鬼。
舒以:“嗯。”
天魔:“你为什么一定要追着九头鸟到处乱跑?那小丫头的脑袋,即使取不回来,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舒以:“这是一个……锚点,只有通过师姐的头颅,我才能找到现实的时间节点。”
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头颅和自己的身躯羁绊更深了。
倘若不能找到属于他们的正确时间,恐怕舒以与天魔二人,便会成为无数妄图窥伺泊夜川却最后身死道消的传说之一。
烟火在夜空绽放。
一瞬间的光芒点亮了天空,在极致的盛开中又迅速凋零。
粉色的桃花在道路两旁洒满了花瓣。
正是阳春三月。
他们到达的地方算不上太好,但也不算太坏,正是一个废弃的寺庙,里面空无一人。
慈眉善目的佛像在神龛上俯视着舒以,一只蜘蛛恰巧停在了佛像的眼睛上。
天魔:“怎么样?你到这种地方,是不是和回了老家一样?”
舒以并不在意天魔的嘲讽:“确实是有些亲切。”
她并不讨厌暮鼓晨钟的生活,可惜这样平静的日子总是不会延续得太久。
也不知现在正在办着怎样的庆典,人群的喧闹声即使是这样的破庙也能听得很清晰。
舒以走出寺庙。
绣鞋踩在粉色的桃花瓣上,连一丝声音也无。
一位还有些年轻的剑修正在上山。
他像天底下所有剑修一样,将自己的剑好好地背在了背上,穿着一身青衣,身板挺得很直。
剑修的背后向来有一根反骨。
他恰好看见了正从寺庙里走出来的舒以。
剑修长长地叹了口气,连忙将眼睛遮住,紧紧地抱住了他自己的剑。
剑修:“告诉你们姥姥,我是不会把剑给你们的。”
他又叹了口气,语调里显示出了十二分的悲痛。
剑修:“剑修的剑就是我们的老婆!”
剑修思前想后,又把手放下,细细地看着舒以。
剑修:“哪怕是你要给我当老婆,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剑!”
舒以停顿了片刻。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留,天魔敏锐地发现了,舒以应当是认识这位剑修。
不,应该说,并不仅仅停留在“认识”这样的程度上。
天魔猜测,可能现在是时间还不对,两人没有正式相识,因此这位剑修才表现得完全不认识舒以,只是一副一见倾心的模样。
舒以淡淡地说:“我乃小清山俗家弟子,正带发修行。不认得施主说的什么姥姥。”
天魔心想,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舒以骗人的本事,想来也是人世间一等一的厉害。
剑修之前还是一副拒绝的模样,听见舒以说和姥姥不认识,顿时又有些不乐意了。
剑修:“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难道你不认识我吗?就算是色|诱我,又有什么丢脸的?”
剑修:“我是牧隗星,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世上的天子骄子们总有一个改不掉的坏毛病:他们总认为自己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报出他们自己的名字,便一定会有人对他们予取予求。
更为好笑的是,他们这种认知总是对的。
舒以从善如流地称呼他:“牧隗施主。”
牧隗星还有些不满意,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满意。
牧隗星:“哎,好吧,我乃鹫翎宫牧隗星,也算是个有些名气的剑修。”
牧隗星:“你可有了道侣?没有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见舒以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牧隗星继续补充:“要是有了道侣,要不要考虑一下踹了他来找我?”
倘若其他男人这么说话,不管是如何仪表堂堂,多少会带些油腻。
但牧隗星神态坦然中还带三分天真,说这话时自有一股稚子之气,说这话到不显得突兀,反倒显出几分真心来。
舒以:“我只愿晨钟暮鼓,侍奉佛祖左右。”
牧隗星又悻悻地叹了口气。
牧隗星:“当了和尚还能还俗呢,更不要说只是个俗家弟子了。”
他说这话时很小声。
牧隗星:“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我们肯定是前世的夫妻,这世要来再续前缘。”
舒以便彻底不说话了。
这小寺庙地方偏僻,又兼主持早已圆寂,想上香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因此向来人烟稀少。
但今天会有一点不一样。
跟着牧隗星身后来的,是另外一批人。
应该是他嘴里的“姥姥”。
一位穿着深红色衣服的老妇人,一位樵夫打扮得中年人,还有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还有三位美貌的侍女。
奇怪的组合。
那正中间的老妇人慢悠悠地对牧隗星说:“原来你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这个年纪,很少会相信一些浪漫,自然也不相信一见钟情。
老妇人:“看起来却是郎有情,妾无意。”
老妇人:“我这里倒是有一些秘法,保证你能够夺得美人心,如何?只要你把剑交出来。”
老妇人:“剑修若是有了情,还当什么剑修?不如把剑给我们,免得埋没了它。”
她说话的时候,看也没有看舒以一眼。
在她看来,实力不够的人,自然是不值得多看一眼的。
那位樵夫装扮的中年人,便在“姥姥”说话的时候,不怎么掩饰地靠近了舒以。
他的手很粗糙,是长年累月不间断修行留下的疤痕。
他想将手放到舒以的脖子上,一个饱含威胁意味的位置。
樵夫的动作并不算太快,但是手很稳。
比他更稳的是舒以的剑。
乌黑的长剑,剑柄有一道已经褪色的剑穗。
剑光微微一闪,在这样的夜里几乎不可见。
一招没有任何花哨的平砍。
樵夫躲开过很多这样的剑法。
有些剑是速度不够快,在触碰到他之前便被拦下;有些是威力不够强,即使被砍上两刀,也丝毫不要紧。
偏偏舒以这剑,看上去速度既不够快,也不够强,却依然毫无阻碍地削下了他的一条臂膀。
疼痛比惊讶要来的晚。
樵夫:“怎么……可能!”
牧隗星语气平平地捧场:“是啊,怎么可能。”
他看向舒以:“你不是小清山的俗家弟子?平常遇到你们,不给我讲个十天十夜的经就是你们心情好,今天怎么动手这么狠?”
牧隗星开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难道你修的是怒目金刚?”
舒以在很认真地擦拭剑尖上沾染的血迹。
她的身上没有带手帕,她也从来没有带手帕的习惯。
舒以是在用她白色的袖子,仔细地清除那剑尖的血。
这样的夜,这样的情景,看上去诡异又合理。
舒以看了一眼牧隗星,淡淡地回答:“我怜世人多忧难,生遭病,死遭辱,不如同归地狱。”
舒以:“我佛度尽众生。”
她的剑指向了樵夫的喉咙。
牧隗星弱弱地问:“你这个超度,是不是和释家理解的超度,有点不相同?”
舒以垂眸。
风带起了她还沾着血的袖子。
看起来竟真有几分宝相庄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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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衔环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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