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

一阵风吹过，淡淡的青色簌簌落下，带起清浅的香味。

那花香并不甘甜，反而有些苦涩，可又让人心旷神怡。

落川伸手接了一片花瓣，神情淡漠。

从某种方面来说，落川，青敛，这两个人确实蛮相像。

亦绯天诧异地看着他：“你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吗？”

落川摇摇头：“我只是知道。”

“我可能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他也说过跟你类似的话。”

“他说了什么？”

那是刚刚去流云大陆的时候了，亦绯天带着两个徒弟飞，青敛一开始扭捏着不愿意，但和亦绯天聊过几句之后，似乎又放开了。

他和落川一样，是个不知该说太过冷漠，还是太过敏感的孩子。

“他说，他只是这样相信着。”亦绯天回答。

“你们都是很有故事的人。”落川如此评价。

他看起来只是随口这么一问，亦绯天说得没头没尾，他也并不追问。

连这一点上都过于相似。

亦绯天猜想，他说的应该不只是自己和两个徒弟，落川在世上徘徊已逾千年，见过的人和事只会比他们多得多。

“那么你呢？”亦绯天说，“我所知的每一位红衣，他们都有着波澜壮阔的故事，其中不乏相当一部分人用短短一二十年，经历了其他人六七十年的故事。你在幻境里随意写下的故事，也让人揪心。”

“是以二十年的时间，经历他人几辈子未有的痛苦。”

落川指尖拈起一朵梅花，又轻轻松开手，任由其掉落在尘土中。

“你说得没错，凡是在世间徘徊的厉鬼，大多没有什么幸福人生可言。但那是对人来说的。我还是个人的时候，总觉得苦不堪言。”

亦绯天：“现在呢？”

落川说：“现在，我只觉得慈悲。”

这答案显然在亦绯天意料之外。

“慈悲？”他复述了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你难道不觉得，鬼的存在本就是一种对人的慈悲吗？”落川反问他。

亦绯天：“你相当清醒，但人世间有太多鬼是没有理智的，它们只是毫无人性地报复自己的怨念，有的，连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也会攻击。”

他说着，想到了萧家兄弟，萧逸书和萧逸棋。

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与神明离君，何其慈悲。

但为什么生民还是与现世的古代别无二差？

看不到人的时候，他也觉得神明慈悲。但看得到人的时候，他打心眼里觉得悲苦。

炼草根……

草根。

还有一句话，亦绯天没能说得出口。

——还有很多人，或者说很多“鬼”，也在上下煎熬之中。不是所有鬼都能达到你这个境界的。

落川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掰扯。

“那天我醒来，听见的是段城雪的呼唤。

“见他第一眼，我是要微微俯下身看他的，他当时很小，只有这么一点点，但就是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全是猩红的血，手紧紧握着一把刀，我确定就是他唤醒了我，但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或许不相信，我把手放到他肩膀上的时候，我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我已经有一千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人。

“那一刻，我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只有默默秋风。

“第一次，我想转身就走。

但是我不能。”

“你怕他吗？”亦绯天问。

落川：“也许你这个问题反过来问会比较合适。当然，他也不怕我。”

我问他，孩子，是你唤醒了我，你想要什么呢？

想要杀的人，他已经自己拿起剑，解决了。

他也不是想报仇。传来的气息不对，如果想要报仇，那就不是这种感觉，他给我的感觉不像个能召唤鬼的，倒像个神仙。

可惜那个时候还没有佛。

不，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佛。

就连鬼也是人变的。鬼也是人，人也是鬼。

想到一半，我忽然觉得不妥。于是换了个问法，我问他，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替他擦干净身上的血迹，那张脸白白净净，看着真讨人喜欢。

他的眼睛一片赤诚，天真地扬起脸蛋，怯生生地问我，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不由愣在了那里。

我穿梭时空，目睹历史，送走无数人，接应无数人的呼唤，实现了无数人的心愿，帮他们手刃仇敌，或者加冕王冠。

我是鬼，但我无所不能。

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自己生前的经历早已冰封于心，不痛不痒。年岁已经久得让我遗忘，我究竟为什么还徘徊于世。

但从没有人提起过这一点。感谢我的人最后都会成为最痛恨我的人，因为我总是要按照约定收回我给他们的一切。之后，这些人，连灵魂都要给我。

这是第一次，呼唤我的人来问我，我想要什么。

我说，我已经忘记了，不过召唤我的代价很大，如果你还想继续在这个世上呆着，那你可以成为我的徒弟，做鬼比做人自在很多，再也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你天赋很高，如果做鬼修，甚至可以超过我，与天同寿。

是的，我动了不知在哪里的恻隐之心。

我的胸膛空无一物，我没有心。

但没有心的我，在遇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不愿就这样收走他的灵魂。

可能还是觉得做人好吧，唉，我也想不明白我自己。

随后，啼笑皆非的是，他拉着我的袖子，叫我姐姐。

他说，他出生在江南，不过他马上就要北上了。

他说，他有个母亲，母亲善良温柔，为爱孤注一掷，最后很不聪明地葬送了自己半生。

他说，他超喜欢花。

他说他要借我以眼，看看这个繁华的世间。

在他的讲述中，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愿做鬼，只想做人。

我想，他母亲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后来，他带我北上，来到东国皇城。

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年，特意从江南运来了花，他身体已经开始不好了，但还是要笑我泡不了温泉。

他不要我的力量。刚开始那些花树移过来的时候死了好多，他默默伤心欲绝，然后继续运第二批，第三批。

我替他累，不是很明白他的执着。

我说，没关系，比起花我更喜欢蝴蝶。

醉芳酩从来不缺蝴蝶，就是没有醉芳酩，以皇城这块富丽春城，也几乎只有最冷的几个月没有蝴蝶。

我以为这么说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但是我又错了。

正因为我不懂得他执着什么，所以我也安慰不了他。

看着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只要我还在一天，他就会像那些花一样一天天衰败。我早就说过，唤醒我的代价很大。

他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让我气得牙痒痒，谢谢他让我时隔一千年又体会到恨铁不成钢的糟心感。

我终于忍不住找他。

我说，我跟你签订黑玫瑰契约。

……

亦绯天安静听完落川的讲述，心想，这是两个好温柔的人啊。

落川：“所以，黑玫瑰契约的故事就是这样，你已经得知全部事情了。”

亦绯天评价道：“你们都太惯着对方了。”

落川：“嗯？”

亦绯天：“啊，我想想，听了你们这么多故事，也是该支付一点报酬了。”

落川：“你能支付什么？”

亦绯天：“你失去了自己那颗心脏，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幻境亦真亦假，但我觉得，其中充斥的感情是真的。所以我猜，你想要的是完整。”

落川缓缓低下头，手放在胸前，口中喃喃：“完整……？”

亦绯天：“幻境是天门五残的故事对吧？段城雪和郡主的身影进入可能只是到后面力量不够出现了一些混乱，但不管是天门关还是你，亦或是段城雪，你所描述的、他们的故事当中，总是缺失着什么。你不可避免的、总是萦绕着、在意着的地方，就是缺失的地方，对吧？”

落川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只是这样，你就能猜到这种地步吗？”

亦绯天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拂去落在他头顶的一瓣青色的花。

那片花更像一片树叶。

可是花，还是叶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玫瑰还是蝴蝶，从来都不重要啊。

亦绯天解除易容，露出原本的面容。

“飒——”

寒风冬雪静静地吹，落川眼眸闪烁。

慕陈一出，天地灵秀失色。

原来说的是这样。

“我帮你找回你的心脏。

你帮我隐瞒这件事。

我与你签订黑玫瑰契约。”

那道动听的声音，有些慵懒，又温暖如春。

落川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伸出手，他的手上骤然浮现出血红色的蝴蝶翅膀形状！

落川声音干哑发颤。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能……？”

黑玫瑰契约，必须一方为红衣级别厉鬼，一方为凡人。

可亦绯天两边都不属于，为什么世界意志还能认可他说出的契约？

下一秒，落川看见了亦绯天手腕上的红线。

那种非常鲜艳的红色。而且，身体隐隐发烫，似乎不是他与段城雪的那种契约。

难道……？

落川咬着唇，抬起头，只见亦绯天一脸笑意。

“你看我穿的这一身红，能不能骗过天道，换个红衣厉鬼当当？”

亦绯天：我与你签订红蝴蝶契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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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玫瑰与蝴蝶（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