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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宫。
“方才那殿里的镜子都是装饰品,这条路走完却是真真切切要有危险了。不是我故意针对你们,后面的路,确实不能抱团走,想必也好理解,每个人生来只能独自行走自己的路,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对,诸位可以理解吗?”
“可以理解。”亦绯天从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个地方绝对不会允许他们一窝人一起走。
因为,这整个镜宫,都是座巨大的迷宫。
有无数相似而相异的小路错杂其中,祸殃的设计处处引经据典,暗含玄机,他又一直强调与个人息息相关,那各人走各人的才更合理。
况且他也不想与他人一起。
自己那些破事,他自己知道就够了。他实在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还怎么面对这些人。
“不知各位可否做好了准备。”
几人互相看看,亦绯天道:“没关系,你们该去哪去哪就可以。”
他看了眼一旁吹小曲明摆着“不关我事”的祸殃,道:“他应该不会对我怎样。”
“那请各位一个一个跟我来。”祸殃道。
鹿幽鸣看了看几人,第一个举起手:“我先吧。”
祸殃点点头,“你是近道之人,确实应该打头阵。”
鹿幽鸣笑笑,对亦绯天挥挥手:“小绯儿,我先去啦,记得要开心哦!”
亦绯天也向他挥挥手:“你也是,这些难不倒你,当成游戏去好好玩吧!玩得开心哦。”
不一会,祸殃回来了:“下一个谁?”
他身后空空如也,谁也不知道鹿幽鸣被带去了哪里。
落川看了看尘无咎,“那我……”
尘无咎抢先说道:“我去吧。”
落川一头雾水。
这节骨眼跟他抢?不该陪陪亦绯天么?
都明显到这份上了,谁看不出这两个人有点瓜葛。
祸殃无可无不可,扫了三人一眼,自顾自转过身。
其他人走亦绯天心里还没什么波动,他也以为尘无咎会陪自己到最后,然而此刻尘无咎这么一说,也不知是因为与心中设想不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竟有点想要留住对方的念头。
尘无咎伸出手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尘无咎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跟他说什么。
亦绯天在心里跟着他的唇形,神色微愣。
我会去找你的?
其他的暂且不论,这么大的镜宫,你要怎么找我?
他目光犹疑地在尘无咎脸上逡巡着,对方只是解了易容,对自己笑着。
光华流转,从上到下洗礼。
“你……你是?”
亦绯天心神震荡。
尘无咎这张脸尤为俊美,若无上面的疤痕,这绝对是亦绯天见过的最完美的一张脸。
“你不是一直都想见我一面吗?现在你看见了,这就是最真实的我。”
见二人一来一回聊个没完,祸殃悠悠侧了侧脸,没有完全回过头来看,拉长调子说了句:“走吧?”
字面平和,只是语气里多少有点阴阳怪气。
尘无咎对亦绯天点了下头,转身跟着祸殃而去。
“不过,你其实早就见过我的真容了。”
身后没有再传来谁的答复。
亦绯天良久沉默。
尘无咎跟着祸殃,出了这个房间就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正如滴水如海,瞬间融于一处。
亦绯天无法推断对方要怎么找到他。左思右想他也没法确定尘无咎的位置。
回廊里不知从哪传来一阵风,带动叮铃铃一阵清脆的声响,是那串悬挂起来的镜片,这声响不算悦耳,有点像玻璃破碎的声响,不过比那更柔弱更温和。
声音也是到门口就停止,好像镜宫里有什么在阻挡一切力量体系的进入。
声音是一种波,光也是一种波,世上很多力量都是波。换言之,只要能对其他物品产生影响,那影响便是一种波。
任何波都无法进入。
亦绯天逐渐皱起眉头,发觉这个世界的本质似乎要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
祸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在房间里,他径直走到落川面前,微微颔首。
落川也很干脆,对亦绯天丢下一句“心不心的无所谓,照顾好自己”就走。
他不在乎亦绯天的回应,只要是要做的事情就立即去做。
“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祸殃说,不知真假的口气。
“既然算不到会发生什么,就不用瞻前顾后,我没有那么多要去设计的事情。”
这里已经进了门,亦绯天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落川停下脚步,祸殃挑了挑眉。
“你刚才说的危险,究竟有多危险?可使人丧命?”落川道。
“那就不好说了,看你是更看重灵魂,还是更看重性命。”祸殃模棱两可地说。
落川狠狠拧起眉:“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镜宫里你们所受的一切伤害都直接作用于魂魄。轻则伤及精神,重则灰飞烟灭。若伤至神魂,致使痴呆,即便踏入轮回,下一世也还是痴傻。”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才说?”
“怎么,你这就怕了?”祸殃轻笑一声,“怕就转身回去,本来这里也不是为你开设,大可不必将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落川哼了一声。
“谢谢你的劝告,我不会退。你说得没错,这里不是为我开设,但有人为我而来。”
祸殃舔了舔后槽牙,皮笑肉不笑:“你该庆幸规则不允许我随意杀人,不然刚刚外面那些围着他的一个都活不了。”
在祸殃即将离去之际,落川忽然叫住他:“祸殃,规则究竟是什么东西?”
祸殃的笑容微敛,语气冰冷毫无起伏:“规则就是规则。”
亦绯天看着祸殃再度回到回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轮到我了。”
“嗯,你当是看一场戏就好。你的路会比其他人长一些,我们来聊聊天吧。”祸殃提议道。
“好啊。”亦绯天也想多获取一些情报。
两人边说边走。
两边的长廊好像一眼望不见尽头,间隔不到一米就会有一扇门,门上有对称的花纹,有的是金色,有的是银色,兽头也有,荆棘也有。
光看表面不能辨认这些是什么。
“这些门接应的人都不一样?”
“我之前说过,镜宫是为万物生灵创造的,能够接应的物种不止是人。”
亦绯天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你在无妄海底多久了?”
“按人类的说法,有几千年了吧。不过这东西谁会去记呢?我已经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祸殃看着自己的手,闭了闭眼。
还有一句话,“而你从来也不告诉我,这算死算活。”这句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确实,时间对你而言是没有意义的。这里一直暗无天日,也没有人到访。”
“嗯。”祸殃语气淡淡。
人确实是没有,鬼倒是还有。只是这句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你一个……在这里,会觉得孤单么?”
祸殃脚步微微顿了顿,不可思议道:“你认为我会孤单?主人,我可是一个邪物啊。我生于灾祸,存在的意义也是为人间降灾,我见过太多热闹,而我的孤寂沉默几乎等同于世间和平,这种和平人们求之不得,巴不得我永远也不要出现在世上,你却问我孤不孤单?”
他语气里满是匪夷所思,昏暗的光线下,亦绯天没有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他者的关心,实在是一件太稀罕的事情。除了现在的亦绯天,从没人关心过祸殃。即使是从前,离对他也算不上亲近,基本上是让他擦擦血就立刻跟上。
离经历过轮回,似乎变得更有人情味了。虽然人的七情六欲无关紧要,有时还会坏事,但如果是离能够稍微有一点点,祸殃是很喜欢的。
两人的距离从疏离一点点贴近,祸殃往亦绯天身边挪一点,再挪一点,动作小心翼翼,眼里却含着欢欣雀跃。
这明显的试探,亦绯天不出言拒绝便是默许,他就说,主人还是跟从前一样嘛。
“好了,主人,别一直说我了,说说你吧。”祸殃笑嘻嘻的,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
“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随便聊聊嘛。”
“那就随便说说,什么情况你应该也有所了解。我上辈子的世界跟这一个不一样,尘无咎告诉过我,我不止有这两辈子。”亦绯天说得很慢,端详着祸殃的表情,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直到他完全没从他脸上看出波动才移开视线,“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
“我为何要惊讶?”
“我以为你会知道我不是你的主人,从而恼怒,然后杀了我。”
他这话说得比较跳跃,祸殃寻思了一会,道:“你应该与很多人说过这种话。换做其他人,有这么多追随者矢志不渝地相信你跟随你,只会怕自己露馅,你不一样,你似乎一点都不想自己是那个神明,为什么?”
“不想当神,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祸殃想了想,摇摇头。
“那我就不想当神,我只想做个人。上辈子我不明白自己因为什么而活着,自己的存在有什么意义,这辈子我只觉得,世上走一遭,能做个普通人就好。那些波澜壮阔的话本传奇一样的人生,看看就足够了。你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吧?那个世界生产力高速发展,人类思想非常成熟,各类艺术百花齐放。那个年代有农民,有工人,有诗人也有作家。他们追逐一生的幸福生活,基本上分为两种,一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另一种是‘琴棋书画诗酒花’。”
祸殃明白了几分:“这就是你所说的,物质和精神层面?”
“对。那是个物质世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只有吃饱喝足穿暖了,能让自己快乐地享受几天生活了,才能思考更高层面的事情。”
祸殃摇了摇头:“即使我们是一个精神世界,也未曾割裂去看这两种东西。甚至,我其实有点费解,这为什么会被分成两种东西。”
亦绯天笑笑:“很难明白,对吧?”
“不过大体也能听懂,你继续,我比较好奇这样的世界观下,你是如何选择的。”
“我这人没什么物欲,所以从事了艺术。”
祸殃听明白了:“也就是所谓的精神是吧。”
“我最初是被艺术家自己的个人表达吸引住的。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不应该只想着自己,个人的感受是微不足道的,你要去理解别人,让别人也能共鸣,这样的作品才是艺术。”
祸殃震撼,祸殃不理解,祸殃尊重,但祸殃皱眉。
“个人不重要……?你们活什么劲?”
“嗯……那个时候我没有这样想。我后来才明白一个道理,没有谁理应为了他人牺牲自己什么。后面我读了很多书,走了很远的路,认识了很多人,我的信念摇摆不定,读再多哲学,最后都很难去认可某一个人的观念。但有一天,我忽然想,真有人可以用逻辑推出一个完全自洽的宇宙吗?没有人从头到尾都完整,一个流派的完整也可能是完全的破碎,与其看他人拼,不如拿着这些碎片,自己拼。”
祸殃复杂地看着他:“这个时候你不认为,自己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这无关紧要。总之,这样做了之后,我觉得一切都在相融。正确的方法就是先分离再融合,所以,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琴棋书画诗酒花。”
祸殃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想维持笑容但屡次破功。
听这种话根本就很难笑!
这些话如果亦绯天换个人说,不得绕晕过去。
“我大致了解了,但你不觉得,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才认为成神不自由,实际上,作为神比作为人更自由。”
“我不愿意成为神,自然有的是人愿意成为神。”
祸殃摇摇头,很确信地说:“你被人类思维带进沟里了。”
亦绯天愣了一愣。
“我问你,对人类来说,这世界存不存在神明,是取决于他们认不认可吗?”
亦绯天的表情出现一片空白。
是啊,如果真的有神明这种无所不能的存在,祂为什么一定要被人类认可?是因为上辈子所认识的所有神话故事里,神明都是被人类信仰、而后被人类创造的吗?
如果神不是人为创造的虚无缥缈的信仰,那神又是什么呢?
祸殃见他神情变幻,继续说道:“这事不是想不想,你已经是了。”
“什么?”
“你先于人存在,你口中的人类文明,它存在的时段对你来说就像昙花一现,所以不去考虑他们,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亦绯天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也许在思考。
“你或许还认为自己是人类,但这无所谓,即使你现在拥有的神力微乎其微,你也依旧是神,你一直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这一点从未变过。即使你之前在另一个世界,你依旧是你。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觉得一个人轮回了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你,一直都是。”
亦绯天苦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还是说,你已经把维护他们看作自己行于世间的意义了?你即使讨厌他们,可有灾祸出现时,你还是会去护着他们,因为你觉得护着他们就是你的责任,你不是出于爱或者大义,而是出于应该去做什么事。”
亦绯天收起所有表情:“我记得我们才刚认识吧?”
交浅言深是大忌。
“说的也是。”祸殃替他拉开一道门,“去吧,等你再出来,我们就熟了。”
他这么说着,可脸上的神情很是落寞。明明还在笑着,比起一开始的笑,现在简直是黯然神伤。
亦绯天不知道他忽然难过什么,邪物也会有难过的情绪吗?邪物也会有情绪?
哦,邪物当然要有情绪,邪物没有情绪,怎么吞噬人心?
算了,他也不是很关心这个问题。
亦绯天轻轻关上门,感觉这里很像一种占卜小屋。
小屋一片漆黑,入眼唯一的光源就是一盏手提灯。
这灯的制式也相当灵动,看起来像是精灵世界才会有的东西。别的不说,玉澈一定相当喜欢。
拿着灯在门口晃了一圈,亦绯天终于摸到一张桌子,这桌子也很有现代的感觉,只是通体黑而透明,把灯放在桌面下方从上面看,也能隐隐透出灯光。
但这灯光却是会变色的。举起来的时候是黄色,透过桌子一叠变成了诡异的绿色。有一种既温馨又诡异的感觉。
亦绯天蹲下来才发现桌下是有抽屉的,拉了拉,没动,拿灯一照,上面出现了三个颜色按钮,红色,黄色,蓝色。
桌子上是一面墙壁,刚刚没仔细看,现在出现了一行字:“桌子是什么颜色?”
亦绯天想了想,用最基本的绘画加色法应该就可以了。他选了蓝色,果然就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有一张很现代的信封,没有封口。
有意思,这难道玩的是密室逃脱那一套?
亦绯天拆开信,抽出一张明信片。
【你好,入梦人:
一,你手中的引示灯非常重要,请保持它不要熄灭。
二,面对镜子将整个右手与镜中贴合,即可进入镜中世界。
三,入镜后请保持清醒,若忘却了现实的自己超过一个时辰,则会永远迷失在镜中。
四,出镜方法与入镜一致。引示灯会帮助你找到出来的镜子位置。
五,能够出入的镜子不可被砸碎。
六,不要在镜中世界与非出入镜中的自己对视,如果对视了,请立刻砸碎并离开原地。
七,以身入镜,镜中死亡即真实死亡。】
信戛然而止。
“看起来像是一种规则怪谈,接下来难道都要玩这个?玩上整整三千年?”亦绯天有种想死的感觉。
他往墙上一照,这一照差点没被吓死。
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面大镜子,这镜子把他上半身照进去绰绰有余。
还好他胆子大,条件反射缩了一下之后就很有兴致地往两边照了照。
镜子边框上刻了几个小字,字数不对等,大概不是什么对联。
左边四字:直面本心。
右边六字:不疯魔不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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