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作为亦绯天说那些话,而非离君。
在这里,他也只是亦绯天。
老者脸上依旧挂着和蔼慈祥的微笑,似乎只当面前的年轻人是一个寻常的后生。
他不批评不责备,倒夸奖似的点点头:“你对吃鱼很有研究。”
亦绯天在他身边坐下,讲述道:“我曾经养过一池塘的鱼,里面什么都有,我经常研究它们怎么做好吃,这个方面算是行家。”
老者笑着看他:“你会吃,也一定很会养。”
亦绯天低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的,因为只有养得好了才会好吃。”
“你喜欢把它们放在一起养?”
亦绯天想了想,随后点点头。
鱼生活在一个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里会养得更好一点。他并不满足于每天重复投喂的动作,定时定点的投喂固然重要,他也很看重自然。
老者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不喜欢吃的鱼,会把它们丢出去吗?”
亦绯天斟酌了片刻,老者见他犹豫,笑着说:“不用紧张,我只是跟你聊聊。你想说实话呢就说实话,想骗一骗我这个老头子,也可以说点假话。”
亦绯天扑哧一下笑了,语气轻松地说:“不会。我不爱吃的也有别人爱吃,即使别人不吃,也可以喂给别的鱼。”
他指的是青敛和白瑕,他们师门师徒三人每个爱吃的鱼类都不一样,但每次一起烤鱼吃,也不妨碍其乐融融。
“是嘛,不喜欢的就放着,万一还有别的用处呢。正是因为各种各样的鱼都有,所以每个来这里的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那条鱼。再说,即使不喜欢鱼,也可以喜欢草啊石头啊风啊月啊的,尽管只是一方小小的溪水,不是也很有意趣吗?”
亦绯天沉默良久,最终说道:“您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话毕,对老者行圣人礼。
老者此前的老神在在,见他行大礼,慌忙去扶:“要不得要不得!小老儿可经不起你这一拜。”
亦绯天知他识出此礼,轻声细语说道:“该拜的,您看得通透,为学生解惑,便该行圣人礼。”
老者便不再拦他,规规矩矩受他一拜,也还他一礼,笑呵呵的:“年轻人知书达礼,前途无可限量。”
是的,如果他是普通人,这个年纪有这等悟性,确实无可限量。
只是,他的前程是一条死路。
“我还有一个比较唐突的问题想问问您。”
“你说,你说。小老儿不一定懂得答案,但我很高兴听你说。”
“老人家,你听闻过神君吗?”
“你是说,离?噢,当然当然,天下无人不知神君。”
“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不识神君。”
“年轻人,如果你要问这个,恐怕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答案。”
亦绯天点点头:“请放心,我不是想问您见没见过离君。我想问的是,在您心里,您认为离君应该是何种模样?”
老者顿住了。
亦绯天不着急,他望向眼前一片小溪流,河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悠悠的,换作从前的他能在这消磨一下午的时光。
时间本就该这么漫长,他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坐一下午。
他也不是耐不住寂寞,只是总手贱,看到一汪水晶亮亮的,就想伸手去拨它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了对方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老者说。
“不过我想,神君之所以是神君,就不该由何人去定义他的模样。”老者又说。
“您的意思是,人定义不了神的样子吗?”亦绯天有些困惑。
“不不不,不是人定义不了,是神不被人定义。”
亦绯天不明白。如果人和神之间有个被对方定义的关系存在,那么人和神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
神仙掌握规则,因而能呼风唤雨,凡人掌握规则,因而能因地制宜,生产作物,这一切的本质竟是如此相似,方式前的对象便显得无任何区别。
如果人和仙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亦绯天恍然明悟。
先认识到规则的,就是圣;先掌握规则的,就是仙。
凡人之于离,就如鱼之于亦绯天。
不喜欢吃的鱼就要移出池塘吗?
如果资源有限,那么从人的角度看,肯定是让有用的人活下去,可是,让“好人”活下去,会比让“坏人”活下去对这个世界更好吗?
从神的角度看,对人好的对自然不好的就必须扼杀吗?
做选择必须要从立场出发,如果没有立场,就做不出来。
他明白自己迄今为止的困惑是什么了。
为了报答老者聊天,亦绯天重操旧业,给老者烤了鱼吃。
等顾千声循着炊烟找到他时,亦绯天正收拾完地上的灰烬。
夕阳下,溪流上闪闪的黄金光前,那抹红衣的色彩艳得鲜明。
顾千声一时没有走近,而是先站在黄昏的树梢下静静看了许久。
他穿红衣明显气质是不一样的,比高高在上的神君更为鲜活,更有烟火气。
一向运筹帷幄,对天下万物藐然视之的神君大人此刻看起来正在寻思着什么,眉目间有些苦恼。苍生的担子太重,在他们面前他永远是全然不觉的淡然模样,原来自己一个人时他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时候的顾千声想,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时候他觉得自己离他很近了,那么答案一定是这个时候。
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
他听见他的喃喃自语。
“我现在选的应该是什么呢?”
顾千声微顿,稍后走了过去。
亦绯天听见声响,回头见是他,收了脸上的迷茫表情,像曾经无数次那样笑着迎接他。
顾千声死着个脸,明显心情不高兴了。
亦绯天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踩过柔软的、有些湿润的草,迎上去,有些讨好地说:“等急了?”
顾千声抿着唇,还是不高兴。
亦绯天拉过他的手,捏了捏:“我知道你担心我,在家没看见我才找出来的,对不对?”
顾千声板了半天,亦绯天哄了许久,才轻轻问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刚刚遇到一名老者……”
“老者?”顾千声反问,“他一个人吗?”
“嗯……”亦绯天回答了才忽然意识到顾千声到底在担心什么。
果然,下一秒顾千声已经嗤笑出声了:“这么高的山,一个老人家孤身一人怎么上来?我看你是真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亦绯天拉了拉他的衣袖,试图解释道:“不会的,他身上的气息很亲切,不是坏人。”
顾千声嗤得更厉害了,“在你眼里有坏人吗?”
这个问题还真让亦绯天迟疑了一下。
顾千声见状,也不与他辩,干脆利落地一转身:“走了。”
亦绯天被甩了脸色,并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家伙居然敢跟他甩脸色了?
他跟了上去。
等回到住处,太阳基本上下去了,正好处于蓝调时刻。站在山顶看风景,很是凉爽恣意。天地之间被涂满一种浓郁静谧的蓝,亦绯天和顾千声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站在外面看看风景吧。”
“不是在看吗?”
顾千声伸出手,把玩着一团风。
他现在对御风术已经使用得炉火纯青了,地上的落叶被他控制着卷起来团团转,哗啦哗啦响。
亦绯天扫了一眼,很是同情这些落叶,但他还是任由顾千声玩,一点要为它们发声的意思都没有。
片刻,顾千声放开这团倒霉的落叶,有意无意提起:“我今天下山遇见了一个不错的年轻人,他很有悟性。我给他演示了御风之术,他一下就能做到滞风停尘了。”
“哦,那是好事,说明我们的方向没有错。”
“但我也隐隐有些不安。”
“为什么?”
“那个人,他真的是普通人吗?”
“无论他是谁,都跟我们没关系。只要这些可以传下去,不管是抽刀断水,还是滞风停尘,就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说的也是。”
其实亦绯天这时真应该去看看的,顾千声当时遇到的人,是一位能给人带来“惊喜”的故人。
而顾千声当时也没有多问一句那少年的名姓。后来他时时后悔,想着如果当初多问一句,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逝者如斯。
等他们再见面时,则已为时晚矣。
回到住处之后,为了哄孩子开心,亦绯天也给顾千声烤了鱼和菌子。
顾千声吃了两口,说:“你今天似乎不怎么让人讨厌了。”
他说话别扭,其实这话的意思是: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亦绯天不开心,顾千声就会讨厌他,觉得他“面目可憎”。相反,如果亦绯天这一天很积极地活着了,顾千声就会觉得他“讨人喜欢”。
“嗯。”亦绯天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今天跟人聊完天,忽然不想死了。”
顾千声默不作声地把烤好的鱼和菌子分了一半给他。
“神君大人今天很了不起,明天也请好好活着吧。”
他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但他忍住了。
在这之前,他希望他的神明大人想要活下去。
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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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骤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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