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酷暑,天热得很。
很多人早早做完了事,便跑到茶馆歇凉。
皇城家家茶馆俱是爆满,各处人声嘈杂。
只有一家茶楼例外。
这家茶楼仅供读书人与贵胄,布置高雅复古又不失奢华,跟那些“平民”茶馆不在一个档次。环境也比之安静许多,很适合读书写字。
文人都喜欢来这里,或用功学习,或吟诗作画,偶尔也听听云游至此的说书人说说那古今荒唐事。
红香翻动。
一位红衣人款款进了门,周身气质非常。
伙计站在门口与客人交谈着,听见声正要笑脸迎上去,却见红衣人脸上戴着一副并不华贵的面具,又马上退了回去,吩咐旁边一个小伙计道:“你去招待一下这位客人。”
那小伙计一身青色布衣,长相清俊,年龄也不过十三四岁。闻言便答应一声,微笑着来到红衣人身前。
客人戴着一副看起来好像不是很贵的面具,却穿着一身显得很华贵的红衣裳。
面具只遮着眼睛,看半张未遮的脸,大抵是个美人。
他稍微看上几眼就收回视线,很有礼貌地问:“客人喝什么茶?”
红衣美人唇角微勾:“你们这里最受欢迎的茶,上两盏来。”
小伙计愣了一愣:“客人可还有朋友要来?”
“不,就我一个人。”
小伙计带他到了二楼一处隔间坐下,先倒了盏清茶:“这是我们这里的漱口茶,客人可以先润润喉。”
红衣美人点头:“多谢。”
“我们这里最有名的茶是一种点茶,画山水布于茶面上,此外还有斗茶、盖碗茶、猜茶,俱是城中公子哥爱玩的闲耍儿,公子可要尝试一二?”
红衣美人莞尔:“不必了。”
又道,“你可会点茶?”
少年点点头:“会的。”
红衣美人道:“那我要你点一幅江南烟雨图,另一幅呢,来个大漠孤雁图罢。”
少年神色一如既往,从容应道:“好。”
江南烟雨图,大漠孤雁图,二者都算刁难,非一般茶艺师可以完成。
这少年瞧着年纪不大,在茶楼眼见也未受重用,不知如何就答应得这般寻常。
若是有这般技艺,茶楼其余人待他这般,如何在他脸上不见愠色?
若是无这般技艺,又如何能平静应和自己的难题?
红衣美人目送少年离开,又听大堂内一声洪亮的惊堂木响。
茶楼是竹木做的,共有两栋楼,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搭了高台,作耍戏或讲话用,此时便有个说书人端坐其中,正评讲着话本。上对圆形穹顶,下对方形天井,声音便传得宏远清亮。
除此之外,两座竹楼又彼此钩连,可以互通。
中间的一排,便是沏茶、点茶、茶具间。
透过画屏,还能看见一抹影影绰绰的绿意。
那青衣少年正不急不忙地坐在小隔间点茶。
点茶是个技术活,很考验人的耐心和技巧,稍一失手便算作废,废了便端不到贵客面前的,此前重重工序就是白忙活了。
少年似乎心比谁都静,手也稳,不一会做好亲自端了送给客人。
“江南烟雨图。”
“大漠孤雁图。”
“好了,客人请慢用。”
红衣美人有些惊讶:“这么快?”
少年便笑:“做熟了,往日里我只坐那隔间里一盏接一盏点茶,今日人多,才去前堂搭把手。”
“原来如此。”红衣美人见他转身欲走,忙叫住他,“不坐下喝一杯?”
少年终于得知,他多点的一杯茶是要请自己喝,于是笑了笑:“需清洗用具。”
他这般说,客人便不再挽留。
少年也不多言,慢慢过了横板,一面走一面听那说书人讲的内容。
故事正说到最近大火的玉挽仙尊。
“……传说,他好男风。他入仙门时起初并没有入司命一脉。只是为人放荡不羁,先看上了美貌师兄,又看上了俊俏师弟,最后连百岁的师父也不放过,到处勾引他人,日日风花雪月谈情说爱……最终,被罚去了几百年没一个人的缭云峰看守这流云书,终年与山上风与鹤相伴,从此,人间少了个美人,也少了个祸害,谁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座下就有宾客小声议论。
“……这美人仙尊的故事咱也听闻已久了,很早民间就广为流传,最近差不多快偃旗息鼓了,怎么今日又说起来了?”
“而且这次还更离谱了。往年只是调戏人家小姑娘私定终身又始乱终弃,这次直接不分性别了。”
少年顿住脚步靠在楼上的栏杆一侧,又听另一边的宾客愤慨道:“他怎么敢啊?那可是他师兄师弟啊!”
当即便有另一人嗤笑着反驳:“嗤,那还有他亲师父呢!我看这仙尊为人着实不怎么样。”
少年听了一会,没什么波澜地回到自己的小隔间,有跑腿的看他在那坐着无所事事,骂了一句:“你这新来的偷什么懒?”
少年听了倒也没有生气,解释道:“方才,那已经是最后一位要点茶的客人了。”
跑腿的哼了一声:“会点茶了不起啊?我还听人说你是谁家的少爷,呸,谁家少爷来茶馆做茶博士!”
少年没有争辩,平静地把用具用干布擦了擦,点头道:“大哥说的是。”
跑腿的缓和了一些,又仗着自己在茶馆呆的久,训斥道:“没有客人要点茶了你也可以去问问客人需不需要糕点啊!我在这两三年了还从没见过这么懒的人,现在年轻人真是怠惰的很!”
少年点头应和。
跑腿的瞥他:“还不快去!”
少年没有办法,只得应着。
宾客们都听书呢,很少有人应少年一二。少年转了转,又转到红衣客人面前,和和气气、很有礼貌地问:“客人需要来点糕点吗?”
美人很好说话,闻言先轻轻笑了笑:“被人训斥啦?”
少年摇摇头:“不是,那人是茶楼里的前辈,虽然只是跑腿,但是在这待好几年了,怎样吸引客人他比我熟,我应该听他的。”
红衣客人玩笑道:“难怪都说这家茶楼风评好,大概是因为有你这样礼貌和气的年轻人吧。”
少年很谦虚:“客人说笑了。所以客人要来点糕点吗?本店桂花糕和芙蓉糕都广受好评呢。”
红衣客人颔首:“那便各来一份吧,麻烦你了。”
少年应声而去,又很快回来,把两碟精致的糕点摆在了亦绯天面前。
“客人慢用。”
“等等,”红衣客人笑着道,“小兄弟,我看你很合眼缘,一个人听书也怪无聊的,能不能陪我坐坐?”
“这……”少年有些为难。
“一刻钟一片金叶子,怎样?”亦绯天撑起手,笑着看他,“我猜,你的店主也不会跟钱过不去吧?”
少年果然果断坐了下来。
一刻钟一片金叶子,傻了才不干。
红衣客人轻轻笑了几声。
对方依旧没有要喝“大漠孤雁图”的意思,问他他便说,只爱泡不爱喝,红衣客人便又给他倒了盏清茶,也就是所谓的“漱口茶”。
少年看了一眼,没有拒绝,很礼貌地道了谢,跟他一起坐着听说书。
今日这说书先生不知从哪来的,虽然内容有点不雅,但故事却说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不少宾客都听得哈哈大笑。少年见旁边客人安安静静听着,没有说话的意思,就也没说话了。
他听得入了迷,一场终了,众宾客喝彩:“好!”不少人往说书人面前的扇形盘子里砸钱,差钱的读书人扔了些铜板,不差钱的往里扔什么的都有——金叶子银叶子扳指玉佩,随身带的都能扔。也真是名副其实的阔绰。
那边说书人喜笑颜开地收了钱道了谢,散场了,这边少年才从故事里反应过来,不由叹道:“流云大陆……可真令人心驰神往啊。”
对方没有应声。
少年抬头一看,人不知何时没影了,桌上放零散放着几枚金叶子。
人走了无所谓,钱付了就好。
少年端起已然凉掉的茶,忽然一愣。
那盏清茶里,飘着一瓣桃花。
“这仙尊平日里没个正形,但又是真的好看,相传他不论到哪都是一幅绝美画卷。他来临凡间时,时常会降有满天花雨,伴有清风,红衣墨发丝带飘飘,有人说笑他若是收敛一点更像管理人间的爱神。”
微风吹拂,花在清浅的茶里轻轻飘浮、荡漾。
刚刚听的故事言犹在耳,少年有些不可思议。
片刻,他拈起了那瓣桃花。
***
却说那红衣人正是绯闻主角,玉挽仙尊,大名亦绯天。
亦绯天方才听了半晌自己的“秘事”,听到最后说司命长老因他顽皮而死,他又罔顾人伦,带着师兄私奔了,感觉脑袋简直要冒烟。
眼见即将散场,他先一步溜至后门,抱着手臂悠哉悠哉地等。
说书的摸着钱袋,喜笑颜开走过来,刚挨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下撂倒。
亦绯天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说书人,语气淡淡:“东西呢?”
说书人吓了一跳,眨眨眼睛,很是无辜:“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亦绯天几乎快要笑出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今日这一出,唱得挺好啊,嗯?”
“嘿嘿,”见他都点明了,说书人也不装了,“那是我们阁主大人送您的礼物,您喜欢吗?”
亦绯天没理会那句喜不喜欢,脚下隐隐发力:“阁主?锁云阁?”
对方贱兮兮地笑,亦绯天就当他是默认了。
这事不好办。
锁云阁是近十年刚兴起的魔教,信奉“深渊”,发展迅猛,教徒众多,坐拥黄金地段,凡人也有不少信奉的。这样一个组织能快速发展到现今的规模,究其原因正是锁云阁阁主。
锁云阁阁主尘无咎,即这世上名头最大的那位魔尊,据说都活了几千年了,实力深不可测,众仙门没事都不敢惹他。好在这魔头也不惹事,正道、魔道、凡人三者在当今说得上和平发展和睦共处。
但还是棘手。
按理说锁云阁跟亦绯天缭云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亦绯天却一向觉得锁云阁即使不是个魔教也邪门得很,跟它搭上关系的总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对方还偷了自家神器。
亦绯天边想边移开他金贵的靴子,有些嫌脏。
刚移开一只脏兮兮的手就握住了他的靴子。
“……”
这双靴子不能要了。
问是不用问了,他一眼就看得出流云书不在那说书人身上。好歹也是流云大陆最权威的神器——能逆天改命的那种,就算是尘无咎也得供着那糟心玩意儿,绝不可能给一个不惹眼的小喽啰。
可是他要怎么拿回来呢?对方盗都盗去了,还能好心给他还回来不成?
念毕,身形消失在原地。
流云宫主峰。
“绯师叔。”
“师叔好。”
两个弟子跟亦绯天打个照面,连忙跑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人间有盛名,天上有耳闻。
亦绯天叹了口气,也不为难那些见着他都绕道走的弟子们了,直接飞身而上。
他二十年没来主峰了,可以的话,这次也不是很想来。
主峰名与门派名一致,叫流云宫——凡人添个仙字,坐落于空中大陆“流云大陆”的中心偏南方,远远望去祥光万丈、仙气缭绕——只有很微小的一部分是真的,其他都是人捏的,什么白云祥瑞、飞禽走兽,都是假的。
他可不是当初那个孩子那么好骗了。住假宫殿不如住真山水,原司命长老仙去后他就自请搬到了缭云峰。
掌门和长老们也不是很喜欢他,主要这人长大后变了个人似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找他们向来只有坏事没有好事,坏事还棘手得要命。尤其掌门,一看到他那张明艳的笑脸就心塞不打一处来。
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掌门一下子不笑了,闭嘴看着这祖宗一步一步走近,感觉心口又开始疼了起来:“玉挽仙尊,你怎么过来了?”
旁边的弟子一看他来,连忙抽了个椅子出来,摆上茶盏,亦绯天毫不客气地坐下,云淡风轻地接过茶盏,朝那弟子微微颔首:“有点事,需要跟掌门请示一下。”
亦绯天很少“看起来”这么正经,掌门忽然有些不安,与其他几个长老互相看了看,挥挥手让侍立在旁的弟子退下了,“你说。”
亦绯天大腿翘二腿,装模作样地刮了刮茶盖,轻飘飘地说:“流云书不见了。”
堂里忽然很安静,安静地有些可怕。
所有人在一瞬间表情凝固了,只有亦绯天还在万分从容地喝着茶,安安静静,没有声音,很有自知之明地乖乖给他们留时间消化这个信息。
掌门已经一把年纪了。亦绯天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地想,或许哪天把掌门气死了就能自己上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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