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去哪?”
两人走着走着,凌独蔺忽而问了一句。
没有敬称,也不委婉。索性已经抖底了,也不管年仅七岁的小孩说这话有多不合理了。
再不合理难道有这“幻境”不合理?
“去哪都行。”凌清寒果然没有管他奇不奇怪,随意说道。
“你可不像会四海为家的人。”凌独蔺点出。
凌清寒低低笑了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了凌府你只会更容易活下去吧?”
“然而你并没有为我考虑过。”凌独蔺平静道。
“我为什么要为你考虑呢?因为你是我弟弟?小草,你要知道,在凌府我有几百个弟弟。”
凌独蔺终于语塞了片刻,搞甚?谁在意你有多少弟弟?
“所以你说得不对。你一定是有比当王公贵族、高官厚禄更远大的理想的。不然你不可能放弃殿试也不会害死这么多人的性命。而且,就算我是你亲弟弟,也不在你考虑范围之内,如果今天不是我自己跑了出来,你一定也不会管我的死活——我亲爱的哥哥,对么?”
凌清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对。”
“我说对了,兄长不给点奖励么?”
多多少少透个底,透一点儿就行了,太多也无用。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之前几日的相处中如果凌独蔺猜中了一些事情或者答对了一些问题,凌清寒是会给奖励的。他这位哥哥似乎特别热衷于玩这种游戏,当下应当也不会拒绝。
凌清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罢,是该奖励你。”
下一秒,他抽出手中剑,慢条斯理道:“奖励你一死,可好?”
被剑指着,凌独蔺却丝毫不慌,淡定无比地看着他哥。
“如果真的想要我死,又何必教我如何活下去。”
这不是一个问句,所以他说得很笃定,正如凌清寒之前曾多次对他说的那样。
——别的没学会,冷血和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大概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天赋异禀?
凌清寒剑停住了,旋即大笑起来,潇洒利落地挽了个剑花。
“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弟弟啊!哈哈哈哈哈!”
凌独蔺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哥是个疯子?
凌清寒笑够了,轻描淡写地说:“我想上天。”
凌独蔺这下是真没明白,“什么?”
“字面意思。”凌清寒淡然指了指天上乌漆抹黑的夜空,月亮微微泛红,看上去不祥极了,“我想上去看看。”
一个荒诞的猜想逐渐从凌独蔺脑海中浮现,凌独蔺愕然:“你要去流云大陆?”
流云大陆在凡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凌独蔺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凌清寒颔首:“对。”
凌独蔺忽而心情复杂。
“可是,你一介凡人怎么上得去?”
“那就不是你该问的了,小草。”
凌独蔺……凌独蔺撇了撇嘴,暗自翻了个白眼。
他叫“蔺”,不叫“小草”,谢谢。
不要觉得他读书少就好欺负。
“哦?有人想上天?”熟悉的轻笑声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响起,凌清寒几乎立刻转过了身,同时拔出了剑!
而凌独蔺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捏紧了血玉,微微颤抖。
阁主……终于又见到您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微红月光下那个戴着鬼面的深蓝色衣服的人。
“抱歉,打扰一下两位说天说地的兴致。请问,凌府的事情是两位做的吗?”
尘无咎的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似乎在问他们“今晚吃了吗”。
完犊子,凌独蔺心里一咯噔,阁主似乎把他当成凌清寒的同犯了。
他能挡住他家阁主大人几剑?零。
凌清寒能挡住他家阁主大人几剑?乐观估计顶多半剑吧。
“不是。”凌清寒睁眼说瞎话,偏偏还说得云淡风轻一副孤高的模样,好像谁也没有他清白。
凌独蔺装不过,沉默了一会:“我只是个逃命的。”
“哦?可是在下白日里看凌府娶亲,这位……”尘无咎面向凌清寒,“……公子,似乎正是今日大喜的凌清寒凌公子?这大好**,为何不在洞房花烛呢?”
凌独蔺心中微愣。
阁主大人也在白天看热闹的队伍里?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失策失策。
凌清寒微笑:“您也并非正道,何必挡我的路呢?”
尘无咎道:“凌公子误会了,在下前来,并非要插手凌府之事,而是……”
他转头望向凌独蔺,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这位似乎是在下的人?”
凌独蔺差点一句“阁主大人”喊出声来,大大的眼睛闪烁着看他。
凌清寒意外地看了凌独蔺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那么……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尘无咎竟然点头答应:“嗯,公子慢走。”
凌清寒毫不废话,竟然真的走了。街道上一下子只剩下凌独蔺和尘无咎两个人。
两个人谁也没先说话。
凌独蔺忍不住打破这种寂静:“阁,阁主大人,就这么放过他了?”
“嗯。让他走下去,他也活不了。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尘无咎蹲下身子,拉住他的手,而后者直接将手张开,露出了那枚泛着光泽的血玉。
凌独蔺轻声道:“或许阁主不知道,这里并非现实,我已经跟着阁主七年了。而方才那人,现实中已死了七年,正死于阁主剑下。”
“呃……小朋友,能不能说说,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呢?”尘无咎凝视着那枚血玉,有些郁闷。
他应该不会收这么小的孩子才对。锁云阁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人鬼混杂,以后会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这小孩非同寻常。
七岁的凌独蔺小小一个团子,憋屈了好几天,想救又知道无济于事,不救险些还被自家阁主大人误会,天知道他那一刻有多想哭。
如果……如果连阁主也不要他了,他真的活着就没意思了。
好在,即使在幻境,阁主似乎也能打破时空的限制。
阁主真不愧是他的神。
青小团子放下心来,哇的一声就开始哭。
“哎,有话好好说,你别哭啊。”
堂堂锁云阁阁主,尘无咎大人,对着一个莫名其妙哭了、还哭得超凶的小团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一会变了根糖葫芦,一会变了个小拨浪鼓试图哄孩子。
“呃,那个,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应该没说谎,哎……我也没说这事是你干的啊,我们回家好不好?别哭了……”
亦绯天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前面一段,看到这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尘阁主原来是这般温柔之人。”
白鹿欲言又止。
“他对自己人倒是不错。”亦绯天如此评价。
“那个……尊主,您不觉得凌清寒那件事有些奇怪吗?”
“他想上天那件事?”
“对,您说……他会不会知道了什么?”
亦绯天幽幽道:“他最好真的死透了。”
白鹿道:“不过若是尘无咎出的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可是,你觉得凌清寒是个正常人吗?”亦绯天悠悠道,“对付疯子,就要用疯子的思考模式。他既然敢那么做,想必做好了躲避报应的准备。”
凌独蔺跟尘无咎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捧着脑袋问他:“无咎大人知道这个幻境要怎么破吗?”
尘无咎却拿起那枚血玉,若有所思:“你说你丢失了一部分的记忆,我想,真正能为你破局的人还没有出现。”
凌独蔺瞪大双眼:“怎么会?”
尘无咎笑道:“怎么不会?傻孩子,你的因果并非是我啊。”
凌独蔺竖起手掌:“我发誓,无咎大人是我最敬佩的人了!若此言——唔唔!”
尘无咎捂着他的嘴,无奈道:“不要随便发誓啊。喜欢谁就喜欢谁,不喜欢谁就不喜欢谁,要誓言做什么?对了,你这玉从哪来的?我给的?”
凌独蔺唔唔抗议:你捂着我嘴我怎么说?
尘无咎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松开手。
“是阁主给的呀,让我好好收着,还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会惑人心智。”
尘无咎笑着点点头:“我说得没错。”
凌独蔺委屈道:“可是阁主还说,这玉本是一对,如果遇到有另一枚玉佩的人,就说明我与那人有缘,就把玉佩给那人。”
尘无咎笑起来:“听起来像我会做的事。”
凌独蔺撅起嘴:“可是这玉还在这儿呢,是不是我根本没遇到啊?”
尘无咎:“不是。”
尘无咎轻轻摇了摇那枚血玉:“这枚玉,属于七年后的幻境时空。”
“这也能看出来?”
尘无咎停顿良久,轻轻道了声:“嗯。”
“那这幻境要怎么破呢?”
“你进幻境之前不是听我说要去一家茶馆么?去罢。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就能与你梦中所想之人重逢。”
凌独蔺如此聪明,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我不是你想见的人,也不是能为你破局的人,所以我帮不了你了。
——但是我永远在你身边,为你指明方向。
凌独蔺忽而从床上爬下来,跪好,认真对着尘无咎拜了拜。
“我想,若您未曾选魔道,您一定会是一位温柔的神明。”
而尘无咎等他跪完,将他扶起来。
“这世上已经有一位温柔的神明了……我相信,你也会喜欢他。”
那时的凌独蔺并未听懂。
直到,他在他的梦中看见了一片桃花。
那瓣桃花,不随季节流转消长,明艳而温暖。
梦中的红衣仙尊笑着看他:“你是在等我吗?”
青敛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对不起……是我让你等我太久了。”
真实的时空里,尘无咎是这么说过。
“今后若是遇到戴着另一枚玉佩的人,就把这一枚也给他吧。”他的阁主大人突然想起似的,随意地补充道。
“啊,对了,记得问问他有没有想起什么往事。”
尘无咎神机妙算,原来一切都应在这儿。
原来,他的因果是……
他终于想起来了。
怎么会忘却……
“师尊……”
梦境碎裂,红衣人化为无数桃花,对他微笑:“乖徒,我在未来与真实之处等你归来。”
凌独蔺跪坐在地上,捡起一瓣桃花,握紧。
沦为杀人利器,有朝一日也会生出良知,为一人收敛吗?
他想,会的。
一定会的。
所有悲痛过往,若终点之处可以遇见你,那再走他一次又何妨。
七年种种,他不曾动摇。当手上染血之时,当放下屠刀之时。
这漫长的折磨中,他一次次突破过去的自己。
然后,时间终于卡在了萧府那一天,他终于要见到他。
十四岁的凌独蔺剪下花枝上多余的枝叶,发起了呆。
“凌兄?”
“我已经不是凌家人了,萧兄……萧公子还是唤我‘青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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