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瑕消瘦的身影一大半掩盖在阴影下,而光的那边飞舞着尘埃。
“我一直都知道堪舆先生的话。”
“嗯。”
“堪舆先生其实来找过我,也说了那些话,让我早点离开周家,但是我不信。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我跟周家主大吵了一架。我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也知道白夫人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是……可是我一直将他们当作亲生父母对待啊。”
青敛慢慢坐到了他身边,将他丢下的和自己的青玉扣扔到一边。
他们俩的青玉扣上显示的也是“试炼通过”的字样,然而,两人都无视了它。
青玉扣与参与试炼的弟子灵力相连,为防止意外弟子们无法自己主动关闭,但是可以物理屏蔽一下。
白瑕痛苦地捂着头:“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们都说我笨。我也偷偷跑出去找过很多算命的,他们都说我会给人带来灾祸,或者迷雾遮眼看不真切,从来没有个说吉的。我就变得很讨厌算命先生,跟家主大吵一架后我最后一次去找了白夫人,我很生气,跟她说再也不要回来了,她温柔地说好,正好碰上流云宫入门考核,我就想,既然都说我会渡运,那我就修仙去,修仙总能解决了吧。”
青敛问:“然后呢?”
白瑕:“然后我真的上去了。天梯九百九十九阶真难爬啊,我刚爬到七十九阶就爬不动了。”
*
瘦弱的小少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通天之途,并非虚名。
同行一起参与入门考核的人早就刷刷蹿到上头去了。据说这天梯是看资质的,资质越好的人爬着越轻松,资质越差的人爬着越累。
路上他遇到一个人很好的同行,那人资质大概是个不错的,只是他实在是太慢太慢了,别人爬到一百阶的时候他们才爬到三十阶,同行不能再等他了。
他竟然还遇到了周笑腾。
周笑腾带着越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嘲热讽了几句,轻轻松松地就走了。
手脚并用,他真的是爬着到了九十九阶。
就快到一百的时候,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那时他抬头向上望,觉得流云大陆真的好远好远,离他最近的人也变成了非常渺小的点。
烈日那么高,光线那么强烈。并不是说有多热,而是抬起头的那种恍然好像把时间和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有那么一瞬间,白瑕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爬不完这个梯子了。
他一咬牙,跪着到了第一百阶。
不行了……
真的不行了……
现在掉头,滚下去,这么高的高度,滚到地上估计也就死透了吧。
白瑕啊白瑕,周笑腾说得一点都没错。
你他娘的就是个废物!
他跪在第一百阶,自厌之感迸发到了极点。
满心满世界都在叫嚣着,叫他放弃。叫他干脆一死了之,还落得个痛快。
可是……
他咬碎了牙,只是不甘心。
不是说,我会渡运么?
这天梯的气运,为什么不能借给我?!
他重新站起身,行尸走肉一般,一步一步踏了上去。
他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触感了,他看着脚下,看着他的身体在慢慢地渗出鲜血,可诡异地是,他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知道他在流汗,知道身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他知道自己现在该是痛的……可他不敢体会,他不敢回头看,他怕他一回头就能看到身后的长路都染着血。
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爬台阶,而是走在一条河里。
那是条一眼望不到边的长河。
河面濒临日暮,就快要干涸。水面闪着刺目的金光,令他头晕目眩。
他脚下踩着尖锐的沙砾,沙砾的尖刺划开他的脚,刺穿他的骨头,拍打着风,与水波一同撕扯着他的血肉,头顶酷烈的光啃食着他仅存的意志。
“也许那是生命的长河——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如此感觉,我甚至都觉得,那不是幻觉。”白瑕惨然一笑,“师兄,我告诉你,那条我认定是生命的河里并没有生命,你说有不有趣。”
青敛点头:“我记得,你说河水就快干了。”
白瑕吸了吸鼻子:“是啊。”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这整整九百九十九阶,走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完的。只觉得自己是死了一次。
躺在床上,睁开眼后,看着涤尘居的布置,他一时间竟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之前那位同行担忧地看着他,给他喂药。周笑腾则倚着柜子,脸上是万年的“多看你一眼浪费我表情”,他却笑了。
成功了。
他成功了。
九百九十九阶,天啊,他之前想都不敢想。
他觉得,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难到他了。
“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你很厉害。”青敛由衷地称赞。
白瑕笑得很伤感:“从刚刚开始,我一直想哭,但又哭不出来。你知道吗?一开始入门,我从来没想过会遇到师父。可是那天,师父的桃花从天而降,就飘在了我身上。”
“或许是巧合吧,师父他一开始应该是无意的。可是当他问有没有人愿意下山帮他做点事的时候,我真的心动了。他说考核会给满分,而我需要那些分。”
“我很笨,我知道我考不过,一定会飙红的。我犹豫了很久,犹豫到他都快走了。鬼使神差的,我叫住了他。”
“叫住他之后,我忽然脱力了。”白瑕说着,呼出一口气。“师兄,你知道吗?对于别人来说,我只是踏出了一步。可对于我来说,这一步简直耗光了我毕生的勇气。”
白瑕想到什么,又开始笑起来:“我在试炼里的表现很暴力吧?我也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以前周笑腾说我的时候我连还嘴都不敢,现在我就敢把人提起来暴打一顿。”
青敛听着,不由也勾起了唇角:“这也许就是近墨者黑。”
白瑕笑着,缓缓摇了摇头:“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生所幸,就是遇到了师父和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青敛才垂眸道:“嗯,我也是。”
“师兄,你会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因为我是死了多年复生的……”白瑕越说头越低。
“哦。所以呢?”青敛满不在乎地说。
白瑕猛地抬头:“你不在意吗?师兄!”
他一下子凑近,几乎要碰到青敛的下巴,急切又语无伦次地说:
“我是说,师兄,你真的不介意,我或者是个怪物、或者邪祟吗?我……我都不是个正常人……”白瑕越急越说不到点子上,前面怎么说都没有哭,这下子是真的快哭了,仿佛得到青敛的认可是一件比生死还重要的事。
青敛心里叹了口气。
犹疑片刻,他还是慢慢伸出手,轻轻在白瑕的头上摸了两下。
“不会的,相信我,师父也不会介意的。”不知是自嘲还是在嘲讽什么,他唇边勾起一股笑意,“我们师父啊,自己都是个‘妖精’,蛊人心智的桃花精,还是邪神转世。你师兄我啊,以前也只会杀人,大家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哪有谁嫌弃谁一说呢?”
白瑕怔了一下:“是……是这样啊。”
青敛无奈地笑着:“嗯。所以啊,乖,不要担心。师尊不是说了吗,天塌下来都给你兜着。你且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吧,左右有他呢。”
白瑕眨眨眼睛,缓缓露出个笑容:“嗯。”
“好啦,既然伤感完了,我们来捋一捋,这个事情绝不简单……”
……
周家主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眼皮狠狠一跳。
“阁主大人,您怎么来了……”
玄袍金面的人声音一如当年,似乎没什么变化。
他淡淡笑了两声,温声道:“当年我托你照顾那个孩子,如今,是该了这一因果了。”
……
————
“怎么又黑了?”
“他们自己把青玉扣收着挡住了吧。”
“这群小孩有什么要遮着不给我们看的?真是。”
观看的长老和弟子们看一下两边都黑了,纷纷议论了半晌,一边等着一边看其他人的。
等映象再亮起的时候,却只见两边试炼都结束了。
众人:???
什么鬼,怎么突然就结束了?他们干什么去了?
不一会儿,一道白光出现。
“传送阵启动了!第一个通过第二场试炼的队伍出来了!”
众人欢呼着,都往传送阵的方向赶。
周笑腾一行五人缓缓在白雾中现身。
“是周笑腾!大长老的弟子们!”
“笑腾!往这边看啊啊啊啊啊啊!”
“邢大佬看看我呜呜呜!”
“云棠师姐!这边这边!师姐看看我!”
流云宫的弟子们像一锅刚沸腾的水,吵吵闹闹,热烈非常。
清风长老和左休长老却待在原地没动。
“那两小子不是也完成试炼了吗?怎么没出来?”
左休长老道:“此次试炼都是挑的跟他们有关系的人一起,现在没出来,估计是有什么话要讲,再等等就是了。”
正说着,青敛白瑕的映象亮了起来。
灰暗的光线下,依稀看得出瘦弱少年的轮廓,似茫然,似悲哀。
青敛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清风长老道:“那孩子怎么了?”
话音未落,映象又黑了。最后一个画面是青敛面无表情地把青玉扣扔到了一边。
清风长老:“……”
左休长老:“……”
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一身白袍的玉阙仙尊孤零零地坐在原位,看着不远处弟子们的喧闹,眼底无波无澜,无动于衷地喝了口茶。
偏头看,红色的枫叶悠悠然飘落至桌面。
那个红衣人,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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