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敛尚且不知醉芳酩这片不大的地方短暂地凑齐了他的冤家,屋子里实在暖和,他不留神睡着了。
等门被人轻叩两声,十一出去跟人低声交谈,一丝冷风泄进来,青敛便清醒了。以他的境界竟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他没吱声,也没动,心中想段城雪要直接对他动手的可能性有几分。
十一很快回来叫醒了他,打消了他的疑虑。
青敛不问为什么段城雪要在其他客人面前指名道姓地要自己前去给他看病,十一并不多言,只低着头在前面带路。
远远瞥见几名有些眼熟的仆从,他终于有些迟疑,放缓了脚步。
“你家主人在接待什么客人?”
十一的声音低低传过来,裹挟着风,泛起冷意。
“萧府大公子。”
青敛手指无意识握紧,想到了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却的人。
萧逸书。
他为什么会来找段城雪?又有什么必要这个时候来?
总归不可能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他不该知道这些才对。
青敛一面思忖,一面脚步未停,看到门口更熟悉的人时,他不为所动,倒是对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青敛就这样从轮椅旁走了过去。
萧逸书看着那一袭他这三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青衣,一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忘记自己这双腿是废的,捏着轮椅嘎吱作响。
而青敛明知身后的动静,却无知无觉似的,万般平静地对着段城雪行了一礼。
段城雪点点头,却没有看他,目光奇怪地落在了他身后,声音轻飘飘的:“萧逸书,你在干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了萧逸书。
萧逸书不复之前彬彬有礼的模样,面目狰狞,视线紧紧黏在青敛身上,整个人几乎要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
见他没有回答,段城雪的语气更疑惑了,转而问另一个在场的人:“蔺公子,你的旧识?”
青敛叹了口气,跟段城雪表达了歉意,之后脚步走到萧逸书面前,蹲下身来,迫使对方跟自己对上视线,眼神一厉:“之前怎么教你的?”
萧逸书一手攥紧了他的袖子,咬牙一字一句道:“你、骗、我!”
他的目光绝望而不甘,似乎要将眼前的青衣人吞吃掉。
“你根本不叫青敛,他们叫你蔺公子。你说你身世落魄,可与你打交道的皆为世家!你说你要回……帮忙,可你转身就去了别的人家!我寻你整整三年!你却在段家,依旧给人做小厮!”
“我萧府可曾对不起你?他们一介商人,又能许你什么?!”
一人状若癫狂,另一人却无波无澜。
青敛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
“你我之间,何来骗不骗一说?”
青敛冷静地说道:“当初帮你,是交易。后来交易结束,我离开,与你说得明明白白,是谁纠缠不清,你不知道么?”
萧逸书听到这话无异于一盆冰水从他头上倒下来,嘴唇颤抖:“我不信,我不信真能有人绝情至此……”
刚刚咄咄逼人的人瞬间转换了一副态度,苦苦哀求:“那些日夜,你当真没有过丝毫动情?”
青敛眼眸微阖,平静的话语浇灭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没有。”
想到身后还有个段城雪在看着,他又补充道:“我不会对任何人动心,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第二个被扶去休息的人出现了。
段城雪看着现下安安静静乖巧地给他诊脉的清俊少年,想起方才的场面,越想越觉得滑稽,眼里流露出三分探究三分兴味三分戏谑的笑意。
“原来萧大公子鼎鼎有名的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青敛:“……”
他无奈道:“真不算心上人。况且今日这一出,实在是巧合。”
段城雪捂着嘴,咳了几声,好笑道:“怎么?早知他来,你就不来了?”
青敛实话实说:“不如去看看宏念大师讲经。”
段城雪便笑。
“你这人瞧着年龄不大,倒是很有意思。难怪去了三年萧公子还心心念念的。”说罢故作叹息,“连我都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青敛面色未改,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
“既如此,还是劝段家主最好不要喜欢我为好。”
说话间,有蒙面侍女端进了第三趟药。
正是之前为段城雪撑红伞的少女。
她也是唯一不用低着头走路的侍女,跟府里其他仆从很是不同。
青敛此时正好也把完脉了,很识眼色地退开,早有仆从备好了纸笔,他便坐下写起。
段城雪看了红伞少女一眼,没说什么,也没为难她,这一回又是很干脆利落地喝了。
红伞少女见他喝完,变戏法似的端出了第二碗。
段城雪的表情微微有点裂缝。
无声地看了对方一眼,摆摆手,红伞少女点点头退下了。药留在案上。
青敛写完了条子,给段城雪呈上来。
段城雪此人,身上有两处奇怪。
一是他身子比想象中的还要虚,说阴盛阳衰都不足以形容,分明是阴极盛,形同厉鬼。
且这种阴虚与一般人又不同。一些女子虚寒几乎都是出生不好,或者早产,胎里带虚,先天的,只能一直养着。
段城雪这种虚,却是本来康健,早年间有大残破,伤了元气,几乎是九死一生间大恸大悲,落下心脾之患,五脏皆弱,十年衰相,命不久矣。
这第二处……说来是他觉得最奇怪的地方。
段城雪身上总是带着几分冷淡的、若有若无的**气息,稍微站近了,便是一股清清冷冷的松雪香。
这本来倒也没什么,顶多这种香难寻。他就曾见过有一种百姓也用得起的熏香,熏了衣服一开始味重,很廉价的香气,但是遮药味甚佳,松雪香顶多就是比那些闻着不那么廉价而已,想到段城雪此人掌控东国半个市场,用得起这种东西也没什么说的。
可他身上并不只有这两味香。
就在刚刚搭脉的时候,段城雪伸出手撩开衣服的那一瞬间,青敛真真切切地闻到了一股馥郁的玫瑰香。
很浓、很浓的一股玫瑰味。
这股玫瑰味也只有在离他极近的情况下才能闻见,青敛有点想不通,这么浓重的香味怎么薄薄的衣料一拉,就能盖得完完全全。
就算是要遮掩药的苦涩味道,松雪香和玫瑰香有一样便尽够了,为何要整这么多一个套一个呢?
只有自己一个人能闻见的香味,有必要么?又不是什么爱美的小姑娘。
段城雪接过他写的病因,道是“经年损伤,五脏郁结”,开的方是普通的安神调养方,与他府里那些大夫、甚至太医开得都没什么区别,最后看治愈期限,那小子实实在在地给他写了两个字:“无解”。
段城雪不由看笑了。
让人把纸烧干净,又半真半假地要青敛去给他煎药。
青敛忙不迭滚了。
因家主体弱,醉芳酩单独有一块是专门煎药的药房。
青敛手指摩挲着丹砂,也很是费解:怎么偏生就与病秧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却说亦绯天这边,他向来说一不二,当真拉着白瑕去看了牡丹。
醉芳酩也是真的有牡丹,不是没开的那种,是盛开的那种。
醉芳酩占据一整个山庄,有天然的温泉,是以邻近的花都以温泉水滋养,常开不败。
牡丹亭便在温泉附近。
师徒俩有的没的聊了一些话,借着泉水瀑流的声响,也不怕那些仆人听见。
亦绯天看起来很喜欢牡丹,在亭内赏花就赏了一个下午,听说有雨也不要回去,段城雪得知后微微纳罕。
段七缘遇到的这三个保镖,当真一个比一个古怪。
他决定来拜会这两人。
段城雪从来不泡这边的温泉,但今日或许是有了兴致,就连笑容都比往常多些。
得到了命令,仆从们都没觉得哪里奇怪,说了便去准备。
“跟我们共浴吗?”亦绯天很是惊讶。
说真的,段城雪根本不像会跟别人一起泡温泉的人。
但说归说,亦绯天是欣然应允了。
“和美人共浴,在下荣幸之至。”一副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的样子。
白瑕一看他这样就来气,语气硬生生道:“你们去泡就行,不用带上我。我去看看那个家伙去。”
亦绯天搞不懂他为什么又生气了。
不过想到白瑕方十六七岁,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闹别扭很正常,也就随他去了。
段城雪很早就怀疑亦绯天这张脸上了妆容,想着泡泡温泉兴许能够洗掉,便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到刚刚那个小医者的事,容颜艳绝的红衣美人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讶然,段城雪挑不出错处,试探半天也没探出来路,也就罢了。
不过亦绯天也没从他这里套到什么跟段家有关的信息就是了。
两只都是千年的狐狸,知道对方聪明,今天也从对方口中听不到什么,便各退一步,聊起了各家思想,谈天说地,最后不知怎么兜兜转转,聊到了佛法,聊到了仙道。
段城雪泡了这老大一会儿,热气蒸着,脸上总算有了些红润,也不总是咳嗽了。
“陈先生可知,我们头顶上有一块大陆?”说着,他有意无意抬头看了看天空。
冬日的天很沉,很凝重。
夜色浓浓的,化不开。偏偏四周全是水雾,便笼了一层又一层烟纱,朦朦胧胧的,丰美的鲜花嫩草与寒霜冰花奇迹般出现在同一时节同一地点,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梦幻之感。
亦绯天也抬头看了看:“你是说流云大陆?”
“据说上面都是仙人。”段城雪顿了顿,“尽管人们看不见它,可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存在。”
“人们总是很向往自己够不到的东西。”
“嗯。”
“你呢?”
段城雪沉默了一会儿。
身旁人悦耳轻快的声音响起:“看来段公子与他人有所不同。”
“在段某平生所见里,先生也是绝无仅有。”
亦绯天笑出了声。
“段公子信神吗?”他问。
段城雪摇了摇头。
亦绯天又问:“段公子信仙吗?”
段城雪依旧摇了摇头。
亦绯天再问:“段公子信佛吗?”
段城雪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亦绯天笑了:“段公子难道信魔?”
段城雪这次沉默了更久,半晌才缓缓道:“也许我什么也不信吧。”
“但是当今信佛。听说宏念大师难得一次接这么久的座谈,皇城之中,无论富贵,无论贫贱,一时之间,万人空巷,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也匆匆往皇城赶,只祈求能见大师一面。”
对方有极其动听的嗓音,说的话舒舒缓缓,仿佛自有节律。
段城雪静静听着:“的确。”
“若不是有宏念大师在彼方吸引注意力,今晚还轮不到我们两人在此处泡澡。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美人知交……”
段城雪领会到了,笑着问他:“要不要叫人给你上两壶热酒?”
亦绯天也不跟他客气:“那再好不过。”
于是段城雪真叫人上了两壶热酒。
就这么拿托盘托底,放在温泉水上,纵使有风也不会凉。
“我观先生不俗,想必是对佛道很有见解了。”
亦绯天悠悠一叹。
“什么算见解呢?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而已。”
“先生这一句就很有见解。”段城雪转头看他,朦胧水雾中的目光清亮,“先生说有为,是泡影。那么,若是我无为呢?”
亦绯天笑:“我刚刚那句,只是开玩笑罢了。如果得以破碎虚空的想法会让你觉得好点,那就去这么想,信仰这种东西,有一有也无妨。”
段城雪轻轻说:“好。”
随后垂下眼帘。
如今的他,还配有什么信仰?
只是,还没等他自怨自艾完,他就感觉到有只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方那张绝色的容颜近在咫尺,仿佛又和之前有些不一样,那双眼睛好像能蛊惑人心。
亦绯天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有道匪尔,不必自责。”
那声音好像从渺远的声音传来,从耳边穿行而过,又逸散到遥远之处。
段城雪愣怔许久,才回过神来。
一时不知何种滋味在心头,只是酸涩难言。
亦绯天哄完人很快就离开了。
只是离开前他仍然回头看了一眼。
他不会看错的。
段城雪后颈间,有一丛黑色的玫瑰。
……
回到屋内,段城雪脸上的温和褪了个一干二净。
“神明从不普照世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只有人的神明才普照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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