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阿松娘敲门,扬声道:“三小姐,汤圆来啦!”
今日元宵,阿松娘做了两碗汤圆,晏宁把其中一碗放在萧焕身边,自己拿起勺子吃了一口:“给你一晚时间慢慢考虑,今日是上元节,阿松娘说你没好好吃晚饭,来吃碗汤圆,正好我在宫里也没怎么吃!”
萧焕依言坐下,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圆白的汤圆上洒了桂花,有淡淡的香味钻进鼻子。
他已经忘了是三年,还是四年,抑或是更久,没有吃过汤圆了,甚至连温热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吃过。
他所经历的,只有黑暗、炼狱,刺眼的鲜血和无穷无尽的绝望。
从云端跌入尘埃,他十多年的人生起起伏伏,受尽了旁人一生都无法经历的苦难,他的余生将会困顿在这深渊里,永无重见天日的时刻。
直到奄奄一息之时,有个女子伸出手来,救了他一命。
他看见天光乍泄,混沌黑暗的世界挤进一丝温暖的光——那也是唯一的光。
晏宁晚宴上碍于规矩没有吃多少饭菜,这会儿正觉得饿,一碗汤圆足足十个,全部进了肚子。
见萧焕沉默的低着头没动静,晏宁道:“多少吃两个,吃汤圆都是吃的寓意,所有悲伤不顺,圆圆滚滚的就滚过去了!”
想了想,她又说:“我方才说的那些,你大可不必为难,你想怎么选择都成,你若想离京,我过两日就想办法送你出去。也别跟着我了,毕竟跟在我身边,风险太大了,你好不容易逃脱牢笼,今后要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我愿意。”萧焕吃了一口汤圆,忽然开口。
晏宁瞪大了眼看他,不解。
萧焕说:“你救我一命,我愿意跟着你,帮你做事。我也有仇要报,事关生死,我会有抉择,不会连累于你!”
他至今和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顶多两三个字,像这般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晏宁很快回过神来,嫣然一笑:“好!你放心,只要我在,就会尽量护你周全!”
萧焕垂着眼眸,微微颔首,死水一般的心湖,却渐生波澜。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你在阿松家再养几日,到时我会让阿松带你进府。”晏宁想了想,迟疑道:“只是……你的名字有点特殊,我怕旁人起疑心,你得想个暂时替用的。”
晏宁语气小心翼翼的,她知道萧焕才从奴隶场出来,颇为的敏感警惕,担心说错话,让他心里不好受,只得斟酌语句。
不过萧焕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表情,平静的开口:“望之,我字望之。”
晏宁确实没料到萧焕竟然还有字,普通人如何会取字,还是如此有内涵的两个字,由此可见,他的身份非同寻常。
“萧望之?《论语》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是这个意思吧?”
萧焕沉默了半晌,抿着唇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是。”
“好,对外你便说你叫望之!”晏宁站起身,看他碗里的汤圆还没怎么动,便道:“今日上元节,把汤圆吃了吧。我回去了,你好好养伤。”
晏宁回家时,已经子时,洗漱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半夜又做起噩梦来,悉数过往一一涌上眼前。
姑姑晏枝瑜在她五岁那年进了宫,她看着姑姑身穿繁复精致的宫装,坐在梳妆台前等着侍女上妆绾发。
小小的晏宁看着姑姑艳光四射,明媚动人,忍不住惊呼:“姑姑,你真好看!”
姑姑笑吟吟的把她抱到腿上坐着,指着镜子里娇俏可爱的小女娃:“我们阿宁也好看呢。”
宫里的嬷嬷进来,唤了一声‘瑜妃娘娘’晏宁偏头问姑姑:“瑜妃娘娘是什么?”
姑姑说瑜妃娘娘是皇上的妃嫔,以后就要在皇宫里生活了。
晏宁又问,皇宫是什么地方?
她看到姑姑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笑容有些惆怅:“那是天下最繁华最富贵的地方,是很多人梦寐以求想进的地方。”
晏宁抱着姑姑的手臂,天真的看着她:“那姑姑想进宫吗?”
那时候姑姑说了愿意,而不是想,晏宁不懂她为何会这样说,小小的年纪对大人的话不甚理解,只知道后来不久,父亲就升了官职,祖母封了诰命。
大概两年后,听说姑姑有了身孕,晏宁很欢喜,她能进宫看姑姑了。
入眼处,是雕龙刻凤的玉宇琼楼,重重宫阙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来来往往都是低眉顺眼、训练有素的宫女太监。
她第一次进了皇宫,觉得很新鲜,也很繁华,姑姑说的没错,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仙境,连她都想以后长大了也要住进皇宫来。
然而好景不长,姑姑怀着的孩子并未能生下来,才怀孕三个月就小产了,母亲和祖母进宫去看姑姑,却不肯让她去。
晏宁只晓得姑姑肚子里的弟弟妹妹没了,夜里母亲和祖母回来,看到她们灰败的脸色,她才敏感的察觉到事情很严重。
姑姑小产留下病根,长年卧床,晏宁再一次进宫,已经是十三岁那年了。
年少懵懂的小女娃长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眉清目秀,亭亭玉立。
与姑姑相见的那一刻,晏宁明显看到姑姑变了脸色,她眼中有氤氲的热泪,伸手来抚摸着她的脸,低声呢喃:“你怎么就这么长大了呢?”
她看姑姑憔悴了很多,当年名动京城的美人,似乎饱受折磨,身形纤细羸弱,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丝无能为力的痛苦。
晏宁不解,还未来得及问什么,姑姑就推着她往外赶,决绝道:“你出去,立刻出去!今后再也不要进宫来!”
晏宁被姑姑突然变化的态度吓了一跳:“姑姑……”
姑姑苍白的脸上滑落两行热泪,她站在门前,风吹过她瘦弱的身子,仿佛要消失了一般。
“阿宁,听姑姑的话,往后不要再进宫了!”
晏宁满心慌乱,姑姑难道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为什么要忽然和她说这样的话?
宫门外,有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说皇上驾到。
那一刻,晏宁看到姑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一把按住她跪在地上,低声吩咐:“不能抬头!阿宁,千万不要抬头!”
晏宁不明白,却还是顺从的垂着头,一双金丝绣龙的黑底长靴出现在面前,她听见了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你是晏太傅的女儿?”
不等她开口,姑姑就道:“阿宁年幼不懂事,失礼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不碍事。”皇上说:“抬起头来,朕瞧瞧。”
姑姑的声音也跟着一道颤抖:“皇上……”
“既是瑜妃的侄女,也是朕的侄女。”皇上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愉悦。
晏宁不想他为难姑姑,缓缓抬起头,与他目光相触的刹那,她看到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皇上,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你叫什么名字?”
晏宁恭敬道:“臣女闺名晏宁。”
“晏宁?”皇上重复了一遍,忽地一笑:“是个好名字。”
“多谢皇上夸奖。”晏宁尚且不知后续,自己的人生已在这一刻天崩地裂,再无回头路。
皇上走后,她看到姑姑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眼神空洞,泪如雨下:“造孽!造孽啊……”
直至后来,她又一次在宫里遇见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他堵在姑姑宫门外,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晏宁屈膝行礼,听得萧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看完你姑姑了?”
“是。”
萧乾挑眉,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头问:“你家里可曾给你订过亲了?”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萧乾身形高大,遮住了眼前的光,晏宁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伴随着天子威严侵袭而来,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不曾。”大晋朝女子大多十三四岁定亲,十六七岁成婚。萧乾这样一问,让晏宁莫名的尴尬,却不敢不答。
“那便好!”萧乾注意到她的反应,目色渐深:“你怕朕?”
萧乾靠得太近,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晏宁手心都出了一层冷汗:“皇上九五之尊,臣女视若神明,自然敬畏!”
萧乾像是听见什么喜讯一般,勾唇笑了起来,低头去看晏宁,语气很是愉悦:“你将朕视若神明?”
晏宁咽了咽唾沫,直觉头皮发麻:“快关宫门了,臣、臣女先行告退了,皇上恕罪!”
说罢,也不管萧乾什么表情,提着裙摆就跑了,一路上仿佛有猛兽追赶似的,一点不停歇的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远离皇宫,晏宁都还心跳如雷,小脸惨白的难看。
她饶是年少不懂事,可少女心思敏感,萧乾说话那般直白,她也觉得不妥。
为了不让让人诟病,晏宁下定决心要远离萧乾,只是她只是个弱女子,哪是萧乾那样人物的对手。
三番两次的会在重大的场合遇见萧乾,无论她怎么躲,都能被他虎视眈眈的盯着。
晏宁越想越觉得可怕,到后来封后圣旨一下,她才知道一切是自己的父亲在从中推波助澜。
若非那时,祖母因病过世,她须守孝一年,只怕早早的就进了萧乾后宫了。
可她逃不过进宫的命运,哪怕她装病装可怜又拖了一年,还是在十八岁那年成了萧乾的皇后。
她曾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缠绵病榻,死在深宫中。看到姑姑满心绝望,拉着她哭得撕心裂肺,最终三尺白绫结束自己悲惨的一生。
她不甘心呐!
她的姑姑姐姐,都委身于这个好色的皇帝,为了家族荣耀,她被亲生父亲推入火坑,从此身陷地狱,万劫不复!
她如何甘心做那个畜生的皇后,可纵有千种仇恨,万般无奈,她也不能拿他如何。
唯有一死,方能抵消一切恩怨。
撞上龙椅的那一刻,她感觉汩汩的鲜血从额头流出,她看到龙椅之上的萧乾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她看到火光冲天,万千铁骑汹汹而来。
她看到祸国殃民、昏庸好色的萧乾被一剑刺穿胸膛。
皑皑盔甲逆光而来,凛凛威严无法形容,晏宁知道,那才是救自己于水火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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