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盈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
顾衡不喜欢戚繁音涂脂抹粉,但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气,天生带的。
戚繁音上了马车便道:“不走官道,另寻了路回去。”
“可是天都快黑了,走小道怕不安全。”香如迟疑着说。
戚繁音道:“这会儿走官道回去,指不定要和大人碰上。”
比起和顾衡并辔而行,她宁愿走小道。
莫名其妙在山上碰到她已然百口莫辩,心里发愁,究竟要怎么跟他解释,自己没有异心。
香如闻言一下子也清醒了,忙不迭点头:“好。”
————
顾衡和孟忍冬出了山门,各自登车,马车缓缓驶上官道。
马车行得缓慢,顾衡伸手拿起小案上放着的公文,随意看了两行。
看的那张公文正好是京兆府尹请求兵部拨款,说是京畿最近出了伙匪人,拦路抢劫,杀人放火,已犯了数桩案子,十分猖獗。
“春荣。”过了片刻,他放下公文,打起车帘,喊道。
春荣骑马随行,闻声催马到车前,应声:“大人。”
“带几个人,往东,走乡道回京。”顾衡淡声道。
戚繁音跟着他们出了山林,下山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跑了。
他猜都猜得到她是怕自己,所以逃命一样溜走。
她一贯胆小,偏又谨慎,为了避免和自己撞上,保不齐会绕道而行。
往东的乡道是进京最近的路。
但依山傍河,又最是匪人容易藏匿之处。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多半是走这条路了。
春荣道:“好。”
顾衡点头,扫了眼四周掠过的景色,沉声道:“快去。”
————
戚繁音的确是走的东向的乡道。
马车兜兜转转,沿着弯曲的山道缓行。
已是初冬时节,天黑得快,窗外已然是半黑,他们除了一个车夫,一个小厮一个丫头,随行也没了多的人。
车轮碾过路面的砂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阵阵的,听得车里的人不免有些心惊。
香如心里也忐忐忑忑,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赶夜路,她坐直身子,给戚繁音倒了一盏茶:“主子,喝些水,醒醒神吧。”
戚繁音真有些困了,早上起得早,今儿又一直在折腾。
她不像香如没经过事,戚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她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多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害怕,一上车就开始打瞌睡。
她接了茶喝下,扫了眼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车窗,对香如说:“困了就歇会儿。”
话音方落,马车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旋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下子停在了原地。
戚繁音被带得往前跌去,香如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手,慌张问道:“主子,出什么事了?”
戚繁音心下一沉,镇定道:“别怕,等等看。”
“主子,是个孕妇,求我们捎她一段。”小厮隔门道:“她好像情况不大好,动了胎气,身上有血。”
“荒郊野岭这个时辰怎么会有孕妇?”戚繁音讶然:“是不是装的?”
她不是没听说过有人装成妇孺老弱寻求帮助,等人放下戒备便劫财杀人的。
车夫是个中年汉子,家中妻子生产过,他分辨得出真伪,道:“我刚和长喜去看了,不是装的。”
戚繁音打起帘子,借着灯光看了眼,果真见马车前跪了一名女子,夜色太浓,看不真切她的模样。
“主子,看她的样子约摸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咱们要不要带她?”车夫请示道。
照理,戚繁音不应该管这档子闲事。
谁知道这丫头牵扯的是哪家人?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若是因为她惹上一身泥怎么办?
把一个动了胎气身上有血的女子留在这里,无疑是死路一条。
她还是没办法,忽视一条人命。
“让她上车。”戚繁音淡声道。
她往旁边坐了坐。
香如躬身到车门前,很快小厮搀着女子走了过来。她情况真的不大好,得人扶着才能走动。
“多……多谢贵人。”上了车,女子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道。
马车里只有一点极为微弱的灯光,她借着灯光看了女子两眼,觉着她莫名有几分眼熟:“玉容?”
女子脸色白得厉害,小腿肚上淌满了血,滴滴答答落在车内的地毯上。
听到戚繁音的声音,她抬起头望过来,眸中忽然涌出泪:“戚二姑娘。”
果真是玉容啊。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戚繁音揪着眉头。
大人不是说她有了身子,梁瀚文将她藏到了静月庵吗?
玉容奔波了两日,一直咬着牙疲于奔命,此时遇着戚繁音,泪水奔涌而出,但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只能死死咬着唇。
戚二姑娘曾是公子的未婚妻,梁家在戚家落难之后便解除婚约,如今她怎么哪来的脸面在戚二姑娘面前提起腹中的孩子?
“李家容不下你?”戚繁音垂着眼睛,问道。
玉容讶然,不知她从何知道这事,一时间无地自容,脸色涨得通红:“我……我……”
“戚二姑娘。”
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车夫勒马停下,几个人纵马过来。
戚柳纳闷,今日这乡道怎么这么热闹?
她打起帘子,探头一看,却是春荣带着几个人匆匆赶来。
他脸上沾了一脸血,急声道:“戚二姑娘,你们没事吧?”
戚繁音诧异:“我们没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受伤了?”
“大人方才让我们走乡道送您回京,我们一路过来,遇到几个歹人,不由分说就朝我们动起手来,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没伤着,身上都是他们的血。我担心他们对姑娘不利,所以着急追过来,也没来得及处理。”
玉容闻言,脸色越发惨白没有颜色,她躲在戚繁音身后发抖,眼泪簌簌而落。
戚繁音心里也是一阵发沉,看来那些人是冲玉容来的,今夜如果不是春荣,他们迟早会追上来。
后果不堪设想。
她松了口气,感激地对春荣道:“他们被你拦下了,我们没事。”
春荣也明显舒了口气:“姑娘没事就好,小的护送你们回去。”
戚繁音点点头,放下帘子。
因着春荣在的缘故,车里的人没了刚才那么紧绷,都轻松了几分。
方才那个大汉说的话,玉容都听见了。
她一直以为李家只是要捉她回去堕胎,却没想到是想要她的命。
她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戚繁音看着她,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当初她跟梁瀚文刚定亲,年节来往他都派玉容来的,她是梁瀚文最信任的丫鬟,亦是她最信任的丫鬟。
那时梁瀚文总是给她置办许多糖果点心,稀奇玩意儿,经由玉容的手送到她手里。
可以说,玉容是戚繁音和梁瀚文往来的桥梁。
“事已至此,哭也是无用的。”戚繁音道。
玉容低着头,有意避开她的目光。此时听了她的话,缓缓抬头,看向她,隐约觉着戚二姑娘有些不一样了。
她已经两年没往戚家行走,记忆中的戚繁音还是个小姑娘,天真且热情,娇憨稚嫩,如同初绽的花骨朵儿,被保护得很好,又像是林间的小鹿,因未见识过世间的罪恶,稍有腌臜便会受到惊吓。
她现在坐在自己面前,人还是那个人,眼神却变了,变得有了韧劲儿。
有朝一日,那个遇事只会红着眼圈儿的小女孩儿也长大了。
是啊,经过那样的巨变,她又怎能永远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儿。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戚繁音问道。
玉容抬起袖子,止住哭声,低声说:“我想进京找公子。”
戚繁音笑了下:“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回梁府?”
梁家和李家结了姻亲,都是大家门户,要脸的。又怎会接纳玉容,允她生下这个孩子?
没准儿现在梁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她自投罗网。
玉容愣了半天,她慌得没主意了,才会想直接回去。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才迟疑着开口道:“戚二姑娘,你能不能……”
“不能。”戚繁音不等她说完,便一口回绝:“我最多把你捎回京城,找间客栈安顿下来。我如今的境遇,也只能做到如此。”
玉容眼中一黯,但她明白,戚二姑娘能做到这样,已然是大度至极。
“好,多谢二姑娘。”玉容道。
一行人到了京城,戚繁音找了间客栈,打算让玉容先安顿下来。
但她身上血流得厉害,站着腿肚儿都不停打颤,血顺着腿肚往下滴,不一会儿就淌了好大一滩。
连找了几家客栈,老板都摆摆手,不让人住进来,怕万一有个好歹,人死在客栈,晦气。
到最后,玉容站在寒风里,吹着风,因血流得太多,意识都有些模糊。
“主子,她好像不大中用了。”香如搀着她,觉察到她身子一直软下去,声音颤抖着说。
戚繁音看了眼玉容,最终无声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那她呢?”
“搀着。”
戚繁音回到葳蕤园,刚把玉容安置下,便听守门的丫头道:“主子,大人过来了。”
她刚松下的心弦一下子又紧紧绷起,吩咐丫鬟看着玉容后,转身走出房间,边走便道:“打水来正房。”
刚才帮着扶玉容,她手上也沾了血。
一直忙到这会儿,连洗个手的功夫都没有,顾衡就来了。
她脚步匆匆,刚进到游廊,远远看着顾衡迎面走来,下意识把沾满血的手藏到身后——顾衡喜净,见不得脏污。
顾衡眼尖,还是看到了她手上的那抹鲜红,眉目一沉,道:“还是受伤了?”
“不、不是我的血。”戚繁音连忙摇摇头。
“不是你的?”顾衡不露声色看她,方才皱起的眉一点点散开。
戚繁音咬了下唇,轻声道:“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了……玉容。”
玉容?
顾衡楞了一下,过了片刻才想起这个人是谁。
他迈步走进屋里,丫鬟端来热水,戚繁音跟在他身旁,正要解释玉容的事,他目光落在她手上,眉头又是一皱:“先洗手。”
她缩回指尖,“哦”了声,走到盆边洗了手。
洗干净了才重新回到顾衡身旁。
“说罢,怎么回事?”顾衡慢悠悠地开口。
戚繁音心里的弦绷得很紧,她知道自己不该和梁瀚文的人扯上关系,但让她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死在眼前,她做不到。
她垂着眼睛,细声道:“李家的人约摸知道了她的事情,派人捉她,她一路逃,拦下我们的马车求命。我当时不知道是她,她上了车我才认出来。”
顾衡皱了眉。
“不知道底细的人你就敢救?”老家伙养的什么女儿,养得毫无城府,总有一天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如果她是歹人伪装成求助的孕妇,你怎么办?如果今天春荣没去找你,你觉得李家的家丁会怎么办?”
转而看向她的眸,清明眼里却没有半丝恐惧,只轻轻垂着头,声音压得很低,又轻柔:“大人,我错了。”
这是她一贯的伎俩了,犯了错比谁都认得快,至于改不改,下回才知道。
他一腔未发泄的怒意仿佛打在软棉花上,久久看着她,气得反笑。
戚繁音见他顶着怒容看自己,心高高悬起,她想像往常一样给他服个软,哄哄他,却又不敢,今日她犯的事儿太多了,保不齐顾衡要数罪齐发,一同处置。
正僵持,他突然笑了下,她有些莫名。
她犹豫了片刻,慢慢将眸子转向顾衡,看着他漆黑的眸子。
“大人,我真的知道错了。回来的时候我就在后怕,行事太过鲁莽。”她含笑将他望着,眼尾勾着三分可怜:“大人今日又救了我。”
顾衡深看她一眼,她此时眼神倒是真诚的了。
戚家这个小家伙,比老东西有趣多了。老东西说话一板一眼,无甚趣味。她不同,会装委屈,装可怜,装着认错。
每日里光是看她戴着脸谱同他虚与委蛇,便是件趣事。
只十六七岁的小女郎,那张脸就像洁白无瑕的纸,什么情绪落在上面都清晰可见,装不像的。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脸色有些发白的戚繁音:“真知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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