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拿着丝绢轻轻擦拭戚繁音的雪肩,动作轻柔缓慢,生怕触痛了她。
“姑娘,待会儿我去煮几个鸡蛋,敷一敷身子,消散得快一些。”香如低着头说道。
戚繁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别的事。
沐浴完后,香如就到膳房,让老妈子煮了几个鸡蛋,准备给戚繁音敷一敷。
她那一身痕迹,香如看了委实不忍。
她端了煮熟的蛋走到院子外,又碰到了云兰,她倚在葡萄藤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不屑地瞥了眼香如:“哟,一气儿煮这么多蛋,你那好主子吃得完吗?”
香如不理她。
香如和云兰原本都是顾家大宅里顾衡院里的丫鬟,云兰生得貌美,以往院里就属她独一份的美艳。
加上在府上伺候顾衡多年,老夫人对她有青眼相加。
私底下有不少传闻,说是老夫人有意提云兰为二等丫鬟,近身服侍顾衡。
因为这传言,下人对云兰都和气得很,甚至到了献媚讨好的地步。明明和香如一般只是个三等丫鬟,平素也总爱支使香如干活。
香如老实本分,不爱计较,手里没事就帮着她做一些。
大半年前,顾衡突然从院子里挪了她们到葳蕤园来伺候戚繁音,她们才知道,一向清心自持的顾大人竟在外偷偷豢养外室。
这外室还是刚刚落难的宁安侯府的二姑娘。
云兰一朝黄粱梦碎,就看戚繁音十分不得劲,平常总少不了冷嘲热讽几句。
昨晚上顾衡来了葳蕤园,她在游廊外远远看着,心里酸水直冒,大半夜都没睡着。
她听到今晨五更天还没大亮,顾衡就走了。
香如知道云兰心里吃瘪,绕开她往戚繁音屋子走去。
云兰存了心找茬,故专程往她面前挡着,从她的碟子里取了枚鸡蛋,道:“急什么?我还有话没说呢。”
香如懒得理她,埋首大步走开了。
香如进到屋里,戚繁音正坐在梳妆台前,拿丝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上的水渍。
她的头发茂密漆黑。
每回洗了,用最柔软的丝帕擦拭,虽不抹什么香蜜,却也有绸子般的光泽。
香如看到她的背影,不禁咋舌。
她以前还在大宅当差的时候,就听说过宁安侯府的二姑娘,姿容绝色,身段窈窕。
当时她还笑,坊间竟夸大地把宁安侯府的二姑娘传成了神仙一样的人儿。
等真正近身伺候她,才发现不是传闻夸大其词。
戚繁音哪是什么神仙一样的标致人儿,她分明比画里的仙子还要美上三分。
此时此刻,美人对窗理湿发都是一种美妙的风情。
要是饮鹤楼的才子们见识了这一幕,不知还要写出多少流传于世的旖旎诗篇。
“主子,鸡蛋煮好了,我先给你敷一敷吧。”香如眨了眨眼,端着鸡蛋走上前。
戚繁音放下手中的丝帕,只取了个鸡蛋,纤纤素手剥着蛋壳,道:“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香如霎时间摇摇头道:“那怎么可以?晚些时候大人来了,看到你身上红痕未消,还会以为我们没有伺候好你。”
戚繁音觉得有些好笑,她明白香如这个丫头心眼很好,轻声道:“放心吧,这段时间他都不会来了。”
她跟顾衡已经大半年,他在床笫之间一向说不上温柔,喜欢变着花样折腾她。
可没有哪回像昨天,憋着股狠劲,往死里了弄。
她哭得满脸是泪,连连求饶,他都没有放过她。
看样子是动怒了。
她知道自己犯了他的忌讳,半年前她为寻求庇佑,主动勾他的时候说过,她心里已把梁瀚文放下。
昨天她哭得眼睛通红,偏偏又被他撞见。
说不定,这一回他还会晾自己一段时间。
活该!她在心里默默唾了自己一口。
宁安侯府满门大仇未报,父亲惨死的景象仍历历在目,弟弟流放路上走失下落不明,她还是苟且偷生见不得光的官妓籍。
眼看已是穷途末路,哭有什么用?
香如不解内情,杏目圆瞪片刻,又垂首道:“好吧,主子早膳要吃什么?奴婢去让谢嬷嬷准备。”
话音刚落脚,门就被敲响了,谢嬷嬷的声音隔门传了来:“主子,春荣小哥来了。”
香如一下子就变了脸,忍不住喃喃了句:“说曹操,曹操到。谢嬷嬷长了顺风耳吧。”
戚繁音笑了笑,轻声道:“还不开门,春荣来了呢。”
像是想到什么,香如打了个激灵,去开了门,片刻后,谢嬷嬷引着春荣走了进来。
春荣是顾衡的侍卫,与他形影不离,是他最信任的人。
但每回来葳蕤园,他都只能止步二园外,除了来送避子汤的时候。
他走了进来,目光低垂,落在地板上,不敢在屋里乱瞥,朝戚繁音所在的方向揖了一礼道:“二姑娘。”
戚繁音客客气气,笑着道:“劳烦春荣小哥跑一趟了。”
春荣掷地有声,正色道:“为大人当差,是春荣的职责。”
声音洪亮,像雷滚过来一般,旁边立着的香如忍不住皱了皱眉。
寒暄了几句,春荣递上了一个食盒,香如接过,打开食盒一看,里头躺了碗乌漆墨黑的药汁。她皱着眉递给戚繁音,戚繁音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把空碗放在一旁,朝春荣笑了一下:“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春荣拱拱手,从袖囊里取出一枚信封,一个白瓷药瓶,还有几帖药,道:“这是大人让小的转交二姑娘的。”
戚繁音颔首,道:“多谢。”
东西送到,也亲眼看她喝下了避子汤,春荣很快就离开了。
他刚转身走开,香如就急忙翻出蜜饯,递给戚繁音:“快,压压嗓子眼里的苦味儿。”
戚繁音只觉得那股苦劲儿沾在喉头,像根棍子一般,搅得胃里翻腾,刚吞咽下去的药就要冒出来了一样。也顾不得蜜饯甜得齁人,往舌根压了两块,半晌才把弥漫的苦气儿给冲散了。
谢嬷嬷安抚她道:“姑娘年纪还小,身子骨还弱,大人是怕你吃不了生产的苦。”
戚繁音心里门儿清,顾衡哪里是怕她吃不了生产的苦,不过是因为他尚未娶妻,若是闹出外室庶子先于正妻嫡子出生这种丑事,难看罢了。
谢嬷嬷柔着声音安抚她,她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笑眯眯地说:“大人待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
顾家老夫人当年掌持中馈,料理一干事宜,对孩子们都疏于照管。
谢嬷嬷是顾衡乳母,照料他的衣食起居。久而久之,谢嬷嬷待顾衡如亲生儿子一般疼爱,顾衡对待谢嬷嬷也多了几分敬重。
顾衡十八岁科举及第,谢嬷嬷便请辞归家享福了。
半年前,顾衡突然找到谢嬷嬷让她帮忙料理葳蕤园。
谢嬷嬷的儿子攀着顾家的关系,自己也勤奋可靠,找了个京畿外官做事,谢嬷嬷平素一个人在老宅,也没什么事做。
便也来了。
起初知道顾衡瞒着养了外室,她多次劝说顾衡,就怕他一着不慎落人话柄,甚至对戚繁音也是看不上的。
但大半年和戚繁音处下来,她性子柔软、乖巧,又不好生事。
她又觉得惋惜。
宁安侯府如果没有出事,戚繁音的品性、家世和样貌,做顾衡嫡妻也是极配的。
哪还用得着偷偷摸摸做外室。
想到这里,谢嬷嬷心也不忍,拿起刚才春荣送来的药,道:“前几日你的安神药刚吃完,大人就又送来了,我去先让膳房熬上。”
戚繁音颔首,谢嬷嬷低着头出去了。
香如取来案几上放着的瓷瓶,扫了眼上面的字,霞色一下子就飞到了脸颊上,笑眯眯地对戚繁音说:“看来咱们大人也不是那么不会疼人嘛。”
听到她咯咯的笑声,戚繁音就知道准不是什么好东西,夺过来一看,那张粉粉嫩嫩的芙蓉面一下就变成了凌寒盛放的红梅。
红得就快滴血。
顾衡让春荣送来的是化瘀散。
香如拉着戚繁音到内间,给她上完药便出去了,坐在檐下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儿。
戚繁音身上骨头本来就跟散了架一样,香如给她上药,推拿了一遍,她觉着每根骨头都是酸痛的。
她在屋子里小憩了会儿。
再醒来已是快午膳的时候,走到外间正要唤香如进来,突然瞥到案几上的那枚信封。
早些时候她没有在意,顾衡怕她没钱花,有时会给她银票,便是装在信封里让春荣给她。
她走过去,拿起信封正要拆,察觉到今天的“银票”似乎格外丰厚。
拆开一看,她微微有些愣住的。
信封里的不是什么银票,而是一张良籍。
户部亲自签发,盖了大印的户籍。
姓名是戚繁音。
戚繁音握着那张纸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有这张户籍,她就不再是在逃的官妓。
她眼眶莫名有些酸酸的,再抬头,眼底的泪一下滚落。
她想起了故去的父亲。
也想起了父亲埋在乱葬岗的尸骨。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行走在日光下为她父亲收敛尸骨了。
不知为什么,虽竭力地想要让眼泪停下来,却哭得越发厉害了。
户籍浸了泪。
她抬起袖子仓皇地沾干纸上的水渍。
眼泪顺着鼻翼滑到嘴角,便是满口苦涩的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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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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