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时灵柩抵京的那日,谢沂前去吊唁,顺便看望妻兄的遗孤。
桓旺和几个堂弟兄怒不可遏,要赶他出去。桓晏一身素袍,挥袖拒开他,“谢使君,先兄让扬之荆,是顾全国家大局,望你我两家在此关头不起内讧不让北方胡人有可乘之机,你也莫要欺人太甚了。”
偌大的灵堂冰冷肃穆,除却棺中躺着的桓时和低头哭泣的孤儿寡母,满堂宾客望着他的目光皆是愤恨阴沉的。他纵有千言作驳,也无人愿听。反倒是桓时的遗孀、南郡公夫人王氏允了他进去,抹着泪冷冷清清又柔柔顺顺:“亡夫的死不怪谢使君。谢使君是国家功臣,多谢今日能前来为亡夫吊丧。”
他又去看了怀孕的妹子,问她:“想回家吗?”
他看得出妹妹在桓氏过得并不如愿,她和桓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便是桓旺出征在外二人信中也多言辞交锋,如今桓氏上下正为了两代家主的故去仇视谢家,她身为谢氏女,处境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叔父更是鄙夷桓旺为人,已有了要她与郎君和离之意。谢沂今日便是领叔父之命来,若两人性格实在不合,不若早日分开。
谢令嫆今又怀着身子,容颜憔悴,眉多愁绪,两只眼儿红红.肿肿,想来近日多次哭泣。他把叔父的打算同妹妹说了,她笑容凄婉,反问他:“阿兄,你会和阿嫂和离吗?”
他一时黯然,眉睫微垂,掩去眼底的失意。便是他不想,她会吗?她心里从来没有过他,今此一事,自他回京以来,她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两家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如若桓家人要她回来,她会如何抉择,他心中实在没底。
谢沂摇头:“我绝不会负她。”
谢令嫆便笑了,含着泪,柔声而坚决地道:“阿妹亦是。桓郎不负我,我亦不会负他。”
婚姻是两人的事,既然妹子不愿,他不好置喙什么,只安慰了几句便回到了家中。灯光橘黄,妻子正在灯下开了箱奁整理衣物。他沉着脸走过去,按住她的手,“你这是作何?”
她神色微怔,很快又低了头去,被他扣住的手微微攒起:“亡兄三日后便当下葬,妾想回家去,陪他最后几日。”
他看一眼箱奁,心中已明了她的打算,更加失望:“这儿不是你的家么?瑍儿才只三岁,你便不要他了么?”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是故只搬出了儿子来。于心中自嘲一笑,倒是不必自取其辱。桓微似有些不耐,厌烦地争辩,“妾说了,只是想回家小住几日……”
下巴却被他捏起,强迫她抬了脸同他对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睛,可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此刻只有漠然,视线空落落地落在别处,一刻也不为他停驻。
谢沂吸了口气,只觉心痛如绞,再难呼吸,“你已经厌恶我至斯,连看我一眼也不愿么?”
“可你阿兄的死岂是我之所为?你为何要迁怒于我。我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捡回一条命的,这些天,你可有问过我一句吗?你只记得你是桓氏女,可曾记得你也是我谢氏的妇人,是我的妻子吗?”
他在她面前从来皆是温和含笑,连重话也不舍得说她一句,从未有过如此疾言厉色。她愣了一刻,缓缓地抬起眼凝视他眼睛,目中烟水渐氲,像含着一抔晶莹融融的聚雪。
“只是回家小住几日,郎君也不许么?”
她眼儿红红,像是要哭的样子,极小声地道。
这哪里是只回家小住几日的问题!
谢沂脸色愈发寒沉。被那双灵动含泪的眸子一瞧,又什么气都发不出来,扣在她腕上不经意攥紧的手也松了开。伸手拭去她颊边泪痕,深深地问:“你去了还会回来么?”
她轻轻点头,身子略僵了一僵,没有避开,婉顺地低下头:“妾始终记得,妾是瑍儿的母亲。”
那他呢?他话都已说至这个地步,她也不愿应他。谢沂郁郁叹了口气,把人拥入怀里,唇贴在她耳边温温安慰着:“先父去世时,郎君才止七岁。失去亲人的那种痛不欲生,郎君也领会过。”
“可是郎君想。先父极为疼爱我,他在天上一定不想看见我为他意志消沉蹉跎人世。为人父母,泰山大人和长兄也一定不想你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你想回去住几日,这本没有什么不妥,我只是……”
我只是怕你会不要我了。
这话未免太过低声下气,有损自尊。他心中一涩,竟再说不下去。而她像是听进去,又像是只言未明,全身如僵地任他抱着,眼泪滚烫,缓缓地落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允了她第二日回家。次日晨起进宫谒见,她犹睡着,晨光被菱花的窗格割裂,投射入屋,照得卷翘的眉睫葳蕤。他的唇轻轻覆上去,话音里有深沉的爱怜和郑重的许诺:“皎皎,你放心,无论如何,沂此生绝不会有负于你。我这一生所求不多,只要你心中有我,便是一点点,也足够了……”
睡中的人自然不会有回应,他看着那张清冷素白从不会为他绽开笑颜的脸,怏怏叹息了声,悢然离去。
待他脚步声消失后,榻上的桓微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目光落在帐顶上绽得肆意明媚的并蒂莲,目中空落落的。采绿轻手轻脚地进来,“女郎,行李已备齐了。郎君吩咐过今晨送您归宁。”
她回过神,眼波微滞如春水不起,尔后微微摇头:“不必了。”
“女郎?”
采绿惊讶极了。
这些天女郎和郎君明里暗里的冷战皆是因为此事,未想临到头来郎君允了女郎却改了主意。桓微自榻边起来,屋外檐头金光正盛,鸟雀扑过花枝投在窗纱上一截浮光飞掠的残影,新开的蔷薇无风自动,还似那人刚刚经过。她目中空落落地映着飞鸟的影子。
“你以为,我们回去了还能回得来么。”
她道。
谢仆射想让三兄和三妹妹和离,她心中有隐约的不安。谢公不喜欢桓氏,而家中正为父兄的死恼了谢氏,不过因着长兄遗命暂时没有发作,并非不可能叫自己归家。
其实这样也好,这些天,只要她一闭上眼,便会看见父亲睁得老大的目,忿怒不甘,宛如刀锋烈焰。桓微知道,那是他临去的样子,他是在等那封赐九赐的锡文,然偏是人之将死,谢家也不让他如愿。
如今长兄也去了,桓氏两代家主皆折在夫家手中,又失了扬州,尽管理智告诉她不该迁怒夫君,可她是桓氏女,怎可能对此毫无芥蒂。
如若真到了那一步,她想带走谢瑍。
虽然明知毫无可能。
室中一时诡异的安静,桓微仍望着窗外回廊角积攒的金色日光,那日头毛绒绒的,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打下檐头来,流尘和小虫子在金光中轻舞。她想,怪道世人皆爱初阳不爱黄昏,初晨日光温暖和煦,充满希望。不似夕阳,虽是暖的,却是燃尽光明坠入黑暗的最后一丝余热了。
她的家族,已是沉沉之日暮。
而谢氏,正如这轮冉冉升起的朝阳,金光万丈,光艳蓬勃。那个一手捧起这轮艳日却让她的家族走向衰落的人,是她的丈夫。她注定无法回应他。
永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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