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发出前的甘露殿。
“哗啦!”
茶盏落地崩裂的碎瓷片崩了回话太监一脸,他却一动也不敢动,连忙跪倒伏地,恨不能把自己埋到地板下边去。整个甘露殿的宫人都跪下了,屏气凝神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唯有内侍监冯元壮着胆子上前劝道:“陛下息怒、息怒!”
“怎么息怒?你听听他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叫朕怎么息怒!”景安帝简直怒火冲天,恨不能立时再把君衡揪过来打上个十几棍,好叫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君父’!
冯元连忙道:“大殿下只是还在气头上,说的那都是气话。”
“气话?什么气话,分明就是些混帐话!”景安帝咬牙切齿:“还什么朕要他踩着他娘的尸首俯首称臣?他是什么人,是朕的儿子,是太子!他本就是朕的臣子,本就该对朕尽忠尽孝,这是他的本分!怎么他是玉皇大帝吗,给自己老子服个软就逼死他了?”
景安帝越想越气:“朕当初就不该手下留情,这样不孝的孽障,就该直接打死了事!来人!”
景安帝刚想叫人再把君衡给拿回来,冯元连忙蹦起来抱住景安帝胳膊:“陛下三思、三思啊!现在朝里为了娘娘和废太子的事,已经闹闹哄哄不安生了,您要是再把大殿下捉来折腾一场,您想想外面那些人得闹腾成什么样?这前面的乱子还没收拾完,可不敢再生新的乱子了!”
冯元是自景安帝还是齐王时就陪侍在他身边的心腹,曾为景安帝登基立下过汗马功劳,算是景安帝身边最信的人了。旁人不能说、不敢说的话,只他没什么顾忌,能说的出口。
景安帝对着冯元也没什么顾忌,骂道:“你少给他说好话,前面那乱子还不都是他闹出来的?叫朕看,只要没了这祸根,这些乱子自然一概就没了!”
什么混帐东西,还敢提着长枪闯到甘露殿来质问他,这等逆子,留着就是个祸害!
冯元见景安帝左右压不下怒火,叹了口气,打发殿里的人都下去,把景安帝扶回御座,又倒了盏温茶给他顺气:“陛下,大殿下本就是个性情中人,一朝遭逢大变,他又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娘娘去的那般……行事自然难免偏激。何况殿下还这么年轻,这年轻人最容易气盛,陛下您想想自己二十岁时候的模样和脾气……”
景安帝瞪他一眼打断道:“朕可没他这么混账,敢顶撞君父!什么性情中人,分明就是骄纵任性不识大体,如此肆意放纵自己的情绪,如何当得起太子之位,将来又怎么当得起江山?!”
外面的人,包括晋王,都以为景安帝是气急了一时恼羞成怒才废了太子,但只有景安帝自己知道,当时他真是这么想的。
是,皇后死了,景安帝能明白君衡心里的痛苦,可是他再痛苦,也不该如此放肆!皇后虽是他的生身之母,可自己更是他的君父。天地君亲师,君在父前,更在亲之前!
不管他多么痛惜生母之死,心里有多少疑问和愤怒,身为太子,他都该克制自己,以母丧问责君父,实乃大不敬,与谋反何异?
景安帝盛怒之下还能忍住废而不杀,完全是念在二十年父子之情对君衡网开一面。这又是他的嫡长子,换了别的儿子敢拿兵器指着他,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早不知被赐死多少回了!
就这样的逆子,还当太子?当个屁!
冯元无奈:“陛下呀,您是当爹的,儿子惹了您生气,您当然能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没人管得着。您是天子,那太子之位自然也是您说了算,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谁就收回来。可问题是这收回来之后,它麻烦呀!”
冯元指指御案右边那一摞高高的黄绢折子:“您瞧,这才七天,已经这样了。陛下您倒是能在甘露殿再躲个十天半月的,可难道咱们还能躲上个一年半载吗?这几日我一出门,那外头的朝臣宗亲都恨不能拿绳子给我捆外面儿!”
嫡长、嫡长,难道是因为嫡长子天生就比别人优秀才立嫡长子做继承人的吗?还不是为着‘稳妥’二字。
这世上什么事都比不过‘稳妥’要紧,因为一旦不稳妥,就意味着乱,一乱,就要生变。而一生变故,这时局只会更乱。一旦时局乱了,那接下来发生什么可就真不好说了。
这是连皇帝自己也不能预测的事。
冯元深知想拿感情去说服景安帝,那就是扯淡,可要谈到大局,那景安帝就不得不多想一想了。果然,景安帝看着桌上那一摞折子,恁腔子里有再多的火气也都叫噎住了,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他怎么会不知道废了嫡长子的影响有多大?他之所以连伤势都不叫君衡养好就打发他离京,正是想尽快消弭掉废太子的影响。把人扔去两千里外,剩下的人有什么心思也都是白搭,局势才能尽快平稳下来,他也能喘口气,再来掂量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冯元也不是不知道景安帝的想法:“可是陛下,人扔出去好说,可一旦离了京师,这天高皇帝远的,万一发生什么事可就鞭长莫及了。旁的不说,只看大殿下才被废了七天,来来回回有多少人掺和在里面想出幺蛾子?在您眼皮子底下,这些人都敢弄鬼,这要是去了幽州……不,就不说幽州了,只说这一路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这真要是一个不慎,叫大殿下死在路上,到时候可真就悔之晚矣了!”
当时景安帝下旨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就是冯元也不敢多说话,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这流放直接给改成了赐死。可到了今天这地步,冯元却是不得不说了。而且他说这话也不单是为君衡,也是为了景安帝:“陛下,这不单是朝臣宗亲要乱,您这……可也不止一个儿子呢。”
景安帝总共有四个皇子,听着不多,但其实很少吗?不少啦!三个女人一台戏,一旦没了嫡长子,三个皇子,加上外头的朝臣宗亲,哎呀妈呀,这戏要是唱起来指不定就能把天给捅破了,到时候还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呢!
冯元正色道:“说真的,要么您干脆现在就把大殿下杀了,立马再立一个新太子,那外面指定能消停。不然就是把大殿下赶到天边儿去,这往后也肯定消停不了了。”
但景安帝怎么可能再立个太子?二皇子康王性情暴虐,天生不招他待见。老三和老四又都是宫人生的,一个木讷一个笨拙,他更加看不上。景安帝又没有第五个儿子,上哪再立个太子?
“啧。”景安帝咂咂嘴,火气又被噎回来几分——儿子这东西真的是,多了的时候觉得碍眼,要用的时候再看,竟还是再多几个更好。
“那你说怎么办?”
冯元没直说,而是低声道:“其实陛下,恕老奴直言,大殿下素来聪慧,会不明白您想要他做什么吗?”
景安帝一愣。
冯元垂下眼帘:“大殿下定是明白的。而只要他心中有一丝鬼蜮盘算,当初就一定能做出个孝子的模样来叫您满意。而今日大殿下倘有一丝想要苟且偷生,再回东宫的念头,便该借此机会跪在娘娘棺椁前痛哭流涕,自陈罪行,以博取您的怜惜。”
景安帝嘴角微动,没说话,但凝沉的眸子闪了闪。
“陛下,上善若水,利而不争啊……”冯元压低声音:“陛下请细想,一个至情至性,又心灰意冷,无意再争的嫡长子,留在长安城,压在诸皇子上头,对陛下来说难道不是更有利吗?”
景安帝凝眉,指尖不自觉在御案上轻轻敲了敲。
“何况……”冯元犹豫一瞬,还是轻声道:“斯人已逝。”
斯人已逝……像是一块石头突然砸进了黑沉无波的古井,景安帝双目微阖靠到鎏金华彩的御座上,脸上突然便显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倦之色——是啊,斯人已逝。
半晌,空寂的大殿终于传出了帝王沉肃的声音:“拟旨吧。”
“是。”
……
·
这道圣旨来得突然,但并不算太令人意外。毕竟延喜门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帝不可能半点不在意,只是这圣旨的内容有些出乎众人预料——景安帝将君衡由幽王降为了清河郡王,但免于就藩,赐光宅坊官邸一座,以供养病。
张格忐忑,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圈禁他们吗,不准他们走了?
晋王面上也色变,要说他原本是很想君衡能留在京中的,但留下不是这么个留法,连座王府都没有,只给间宅子关起来,这和圈禁有什么区别?这一旦圈进去,想再出来可就不好办了!
来传旨的正是冯元,他将旨意交到君衡手中,攥紧君衡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殿下,陛下是念及父子夫妻之情,才由着殿下葬了娘娘。如今陛下既已决意不再追究前事,还开恩下了这道恩旨免去殿下就藩之苦,还望大殿下一定体谅陛下一番苦心,千万莫要再冲动了!”
君衡看了眼圣旨,其实他动母后棺椁的时候就料到景安帝必不会轻饶他,只是原以为会直接贬为庶人,没想到还能留个爵位。君衡也不傻,见冯元满眼恳切,自然知道是谁在里面出了力:“知道了,多谢阿翁。”
反正他要办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
冯元见他神色稍缓,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他是看着君衡从小小一个人儿长起来的,从前在齐王府,那又是多好的一家人……哎,怪只怪时移世易罢了。
冯元又道:“殿下,之后上官世子会带禁军护卫官邸,但陛下如此安排也是为殿下着想。想来殿下也知道,您如今的处境多有凶险,有禁军看着更安全,也免得生出什么乱子来。”
至于不赐王府,也是出于一样的考虑,毕竟王府占地广阔,人多眼杂不好掌控。现在这时节,还是守卫严密的小宅子对‘废太子’更安全一些。
冯元这么说,君衡没表态,也没反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至于关在大宅子还是小宅子里,都一样,有什么区别?
皇后的骨灰随风入海,便也好像带走了君衡心里所有的郁气、意气和怒气。他现在只想找个干净的地方静一静,对于那座宫廷里的波谲云诡,那御座上的人还有何盘算,他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也懒得再关心了。
冯元见他如此,知道他这是为了皇后的死,打定主意宁死也不向景安帝低头了。他心里左思右想,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附耳过去低声道:“殿下,娘娘真的并非陛下所杀,陛下也从未对娘娘有过杀意,娘娘……乃是自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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