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后面是杂物间和猪圈鸡舍，再往外就是院墙，超出游戏范围。

踩着猪圈围栏爬上院墙，他缓慢挪到前院大树旁。

村庄夜晚格外漆黑，有枝杈树叶遮掩，以圣童的身高很难发现蜷缩成小小一团的陆离。

圣童从后院一路搜索到门厅，嘀嘀咕咕的念叨不在这里。

锁链在地面拖行声在死寂中牵动神经。

树杈中央很宽，不仅能容纳陆离，还安放着一个草叶编织的鸟窝。

院落中再次重现旧日光景，青年的身影瞬间吸引圣童的注意力，圣童放弃在房间搜寻，哒哒哒跑到院子。

昏暗的树影瞬间被清晨阳光照亮，树叶开始凋零，微风送来秋日的凉意。

树上被恶意打光针对的陆离：……

树下，尚未褪去绒毛的雏鸟跌落巢穴，发出微弱的呼唤声。

鸟妈妈守在一旁，苦于没有人类的手脚，只能用鸣叫安抚。

门口探出孩子好奇张望的脑海，和圣童一般高矮，是个漂亮的普通男孩，年龄在十岁上下。

男孩小跑回房间，喊出陆离在厨房见过的黑发青年。

雏鸟冻得瑟瑟发抖，声音越来越微弱。

白圣童焦急的伸手想要捧起雏鸟，被黑圣童坚决制止：[不要碰，会死。]

过去的时空，男孩蹲下观察，转头望向青年征求意见。

青年隔着手套捧起雏鸟，语气温和：“你做得很好，沾上人类的气味有可能让鸟妈妈弃巢，做不到的事要及时向大人寻求帮助。”

隔着树叶，青年遥遥望向他藏身的位置，嘴巴无声的开合。

陆离呼吸停滞。

青年在说：请救救那孩子。

看着圣童过去的倒影，蹲在地上瘦瘦小小的一团，完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陆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院子地面，白圣童绕着青年转圈，试图让对方发现他的存在。

黑圣童则来到树旁，徒劳无功的想替青年扶住梯子。

青年顺利爬上梯子，将鸟儿放回树杈，附赠一团干净的柔软棉花。

黑白圣童齐齐专注的望向鸟巢。

鸟妈妈扑腾着回到巢穴，小鸟发出安心的啁啾。

背对小院温馨的场景，晾衣叉从柴火垛后伸出。

黑圣童脖子一轻，低头看胸前的钥匙不翼而飞，恼怒的跺脚发泄。

陆离双手双脚跳上柴火垛，前后手脚沿围墙飞速倒腾，从院墙溜到房子后面。

他的身形本就不算高，习惯四足行走后更是如鱼得水，他没有深究原因，蓄力跳跃，从小阳台一头扎进老太太的房间。

挨着窗户的床铺空无一人，陆离仰头，发现搁在老式梳妆台上的神龛。

神龛里供奉着一尊闭眼的孩童塑像，荆棘紧缚年幼的孩童，心口正中插着匕首，脸上表情却无比安详。

神龛最近遭到破坏，背后梳妆台的镜子缺了半边，碎裂的镜片躺在桌面还未收拾。

圣童塑像的半边砸烂，浆糊勉强粘住碎片，孩童平静的表情因缝隙投下阴影变得悲伤。

前天村长砸碎的正是这尊神像。

陆离钻入床底，拉过储物的箱子遮掩，借着窗户投进的一点光亮，确认手中的钥匙。

与白圣童的白钥匙对应，他拿到的钥匙是黑色，上面镶嵌有红色宝石，质地和他遗失的那枚一致。

[大哥哥？]

上楼梯的脚步声，铁链在木地板的拖曳声。

咚咚咚。

心脏随着敲门声猛烈抽搐。

陆离在床底留下倒计时中的老旧手机，手机来自于村长。

可惜时间不够，不然他提前留下的布置足够再跟圣童周旋几个来回。

偌大的房子只有老太太和村长居住，得益于他家屋子不够整洁，到处堆着箱子杂物，给陆离周旋的空间。

此时离游戏时间结束，不足五分钟。

黑圣童率先出现在房间门口，对着神像呆住一动不动。

双腿发麻，不是因为蹲得太久。

裸露在外的皮肤覆盖一层白色的绒毛，下肢不受意志支配，陆离用钥匙猛戳大腿，用疼痛强迫自己行动。

黑圣童站在神龛正前方，白圣童堵在门口，贸然行动必定当场抓包。

手机准时响起，床底发出蒙蒙的亮光。

趁白圣童查看床底的时间差，他猛蹿上前，钥匙精准插入锁孔。

咔哒咔哒，钥匙卡在锁眼。

黑圣童歪头咧嘴笑：[抓住你啦！]

陆离握住钥匙的手一片漆黑，那是一把浸泡墨汁的白钥匙。

当——

楼下机械钟发出凌晨一点的报时声。

黑圣童兴高采烈的跳起来拍手宣布：[大哥哥输了，输掉游戏要受惩罚的。]

梳妆台、神龛、拔步床、樟木箱子……

房间一点点在陆离眼前消失，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空气流动。

四周是纯粹的黑暗。

陆离身体颤抖，颤颤巍巍的起身，腰未挺直，头便重重撞到顶。

他用手触碰边缘，宽一米有余，厚度只有将将半米。

深呼吸勉强维持理智，他摁开手机、黑的，他摁死音量键、没有一丁点声音。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黑箱子。

陆离刚作为婴儿降生到这个世界，每到夜晚就会大哭，哭到休克去医院抢救。

父母不解，几次实验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好带的宝宝，只要点上一盏灯，就能安静的度过夜晚。

他绝对不能独自待在黑暗封闭的地方。

陆离拼命撞向墙壁，撞到已结痂的擦伤撕裂，撞到肩膀失去知觉，撞到精疲力竭倒下大口喘息。

陆离并不畏惧死亡，死亡对于观众来说不过是电影散场。

在原本的世界还有朋友支撑他，随着穿越与世界的连接化为乌有，所以即使察觉到旅行团的不对劲，他也全然不在乎。

陆离神经质的狂笑，努力为自己制造声音，笑到喉咙干痒尝到铁腥味。

自告别孩提时代，他再没有哭过，被父母像丢垃圾相互推诿时哭不出来，遭到霸凌哭不出来，生死未卜哭不出来。

他之所以选择解放黑圣童，也是因为那个孩子始终在笑。

陆离双手合十，向拥有红宝石般双眼的梦中神明祈祷。

“您的信徒在此祈求，祈求您的慷慨，降下神国的恩泽，驱散黑暗。”

理所应当，无人回应。

陆离剧烈的咳嗽，他该知道的，神明只是他的幻想，就算有神存在，也不会拯救不够虔敬的信徒。

他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抓挠墙壁，指甲盖碎裂，指尖磨破露出血肉，墙壁纹丝不动。

神明也好，魔鬼也罢，要么放他离开，要么……杀了他。

时间在无人的黑暗中丧失意义。

陆离逐渐感知不到身体的存在，他的手无力垂下，撕扯自己的皮肤，用疼痛换来片刻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自残，呆呆的望向黑暗尽头的一点亮光，光亮逐渐走近，硬质鞋底踏在木地板的哒哒声传入耳中，有如仙乐。

有人提灯向他走来，灯光微弱昏黄，堪堪照亮三尺见方的小小空间。

陆离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扶着墙壁起身。

吱嘎——老旧的柜门活页发出声响。

下一秒，他跌入宽大的怀抱，温暖的属于人类的怀抱。

不是他的神明。

埃利亚斯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语气轻快带着调侃：

“几个小时不见，就搞得这么狼狈。”

陆离没有反驳的力气，倚靠胸膛，贪婪的呼吸箱子外新鲜的空气。

埃利亚斯身上有寺庙里的味道，暖融融的，很安心。

“啧。”

埃利亚斯嫌弃的拎住他的后领，强行扯下来，提溜着走下楼梯，全然不管他的伤口会不会痛。

老太太拄着拐杖，门厅摆满高低错落的蜡烛，照亮整个夜晚。

她俯身，手中粉末快速在地面撒过，在门外门内之间画出一道拒斥的白线。

浑浑噩噩的陆离开头看向门外小院，站着一道道佝偻的身影。

是村民，村长也在其中，有几位还在村口聊过天，问他怎么会来村里，听完说年轻人不容易，平时挺累的，出来旅游还倒霉，劝他赶紧去庙里拜拜。

不过，眼前的情状，说他们是村民，不如说是即将转化为山魈的怪物。

老太太为埃利亚斯手中提着的油灯加满灯油，院子里的村民惊惧的后退，不敢靠近火焰。

“交给你了。”

埃利亚斯嗤笑，提着灯不紧不慢的跨过门槛，一个响指，火焰随心意跃动，吞没村民的身影。

陆离下意识的伸手挽留，却被升腾的火焰灼烧皮肤。

燃烧的村民满院子打滚，嘶吼声持续好一阵，直到火焰熄灭，他们身上的绒毛褪去，恢复正常。

老太太视线扫过陆离：“随我来。”

上楼，走到供奉神龛的房门前，陆离的脚步一顿，犹豫片刻，硬着头皮走进房间。

面对破碎的神像，老太太用浑浊的双眼注视他：“知道为何圣童纠缠你？”

摁下猜测，他缓缓摇头。

“你是祂的祭品。”

陆离：？

他简略复述进村时的遭遇，按要求画出在祭坛图腾的大致形状。

看清图腾的样式，老太太的表情从疑惑瞬间变沉默，她手敲敲两个形似箭头的符号：

“仪式被篡改，箭头一条指向鱼干，另一条指向献祭者。”

“换句话说，你自己把自己献祭给了圣童。”

陆离：……

埃利亚斯努力绷直嘴角，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陆离叹息，看向破碎的神像，笃定道：“圣童，就是曾借住此地的孩子。”

“那孩子消失后，人们在洞窟发现红色矿石。”她用干涩的嗓音隐晦的转述真相。

“告诉我，关于圣童的一切。”

圣童山流传的神话调性和原本世界差不太多，人类野蛮的行为招致神的惩罚，大灾变毁灭世界，所有人陷入疯狂，直到纯洁的圣母受到感召诞下圣子。

圣子以身代世人受过，承担所有人的痛苦，变异成怪物的身躯是拯救人间的证明。

祂恳请祂的祭司用匕首贯穿心脏，完成最后的赎罪，神明因此原谅世人。

自此匕首成为荣耀的象征，流淌的心头血成为洗涤罪恶的圣物。

陆离看向神像刺入胸膛的匕首。

异世界版十字架，就差抵着神明心口武力说服，许愿不灵验只好请祂再死一次。

他一把夺过油灯，泼在破碎的神像上，火焰瞬间吞噬禁锢恶意的容器。

不用触摸确认，陆离也知道，注视火光的自己，在狂笑。

陆离简短陈述事实：“村长打破神像的当夜，圣童挣脱了封印。”

老太太瞪大眼睛。

陆离一把拽住老太太的手臂捋起她的袖子，果然，过长的蓝布袖子下，新伤叠着旧伤。

“你猜到了。”她叹息。

“阿婆不用再伤害自己。”说这话时，他语气不变，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选择，“我会带走那孩子的。”

老太太浑浊苍老的眼睛垂下两行泪：“若你早一点出现，一切兴许还有挽回的机会。”

临走前，陆离回眸：“沈嘉献回来了，就在圣童镇。”

“不要掺和他们的事！”老太太的拐杖重重在地板一杵，表情顿时激动，“找个地方躲起来，第七天上山参加庆典，然后走得远远的。”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陆离嘴角上扬：“晚了。”

回到房间，全身力气抽空，他软倒进旧沙发。

陆离皮肤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有车祸造成的擦伤挫伤，有捉迷藏四处逃窜的割伤，他发疯时的自残把伤口撕扯的不成样子，肾上腺素回落，他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疼痛。

十指皮肤溃烂，他连打开药膏罐子都咬着牙，血液渗出打滑拧不开，丢给埃利亚斯。

“嗯？”

陆离没好气：“你答应保护我，直到安全离开。”

“没死、安全。”

陆离紧盯他的眼睛。

埃利亚斯不情不愿的接过药膏。

冰凉的药膏接触伤口，身体不住颤抖，刺激唤醒麻木的神经，皮肉以超出人类极限的速度愈合，痒得钻心。

出于报复心理，陆离狠狠踩他的脚泄愤。

埃利亚斯表情如常，但眉毛抽动。

包扎完毕，陆离站到睡觉的床边，指向床板：“掀开。”

床板背面刻满密密麻麻的花纹，凹槽残留着一层新鲜的血迹。

扯下站在床板后的布包，一大堆纸片连带杂物倾泻在地——

圣童山矿业招工入围名单公示。

寻人启事。

拓印残碑的发黄纸张。

老太太和一对兄弟的合照。

[前排提示，可以不用屏住呼吸。]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还没看明白，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头好痒，终于要长脑子了。]

[圣童村的坑随便一个就够我死八百回了。]

[快看新人的面板，隐藏线任务触发！]

[隐藏线？我滴妈，真的有隐藏线！但怎么显示乱码？]

[龟龟，帅的咧，可给新人牛逼大发了。]

[礼物信息：玩家牛大壮打赏666*88。]

[礼物信息：玩家赵四打赏旧印 *1，亲密值达标，自动加入应援团。]

[礼物信息：玩家李依依打赏道具小心心*520，亲密值达标……]

陆离在圣童村三天，除了新张贴的心理健康通知一无所获。

真正有价值，能助他摆脱困境的信息全部遭人藏匿，一路走来，陷阱环环相扣。

如果对方能做到当场销毁罪证，陆离连死都不知道是被谁害死的。

手机震动不停，是领头人的一连串消息。

信号已回复，虽然只有极不稳定的两格。

陆离视线掠过之前冗杂的汇总和图片，落在最后一张图片，酒店长廊的尽头有黑白两扇门。

“选哪扇？”

再次震动，领头人放弃卑微的语气，发来一连串感叹号。

“救救我，天快亮了！！！”

“黑。”

三分钟后，领头人发来一群拱手感谢的猫猫表情包。

又过了一阵，久到陆离以为对面不会再发来消息，屏幕冷不丁亮起。

“您早知道的，我们是沈嘉献送进来的炮灰。”

真不知道。

“无人在意底层玩家的死活，可您依旧愿意伸出援手。”

“我们剩下的三人愿追随您，求您收留，只求您顺手给予一些指点。”

沈、嘉、献。

很好。

陆离冷笑着敲下简短的两个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