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是被饿醒的。
这几日来烧得她浑身难受,脑袋又总是晕乎乎的,连带胃口也没有,已经三日不曾好好吃饭了,眼下饥饿却如狂风乍起,来势汹汹。
更要命的是,醒来一看,阿爷竟走了,只留她独自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陌生的人。
她吓得“哇哇哇——”的哭了起来。
这一哭,把店里的大夫、伙计都引了过来:“小娃娃,哪里难受啊?是不是方才施针的地方疼?”
他们不问还好,这呼啦啦都围过来,迎春哭得更大声了。
这一群大男人围在这么一小女娃的床头,和不和善先不说,你就说说有没有压迫感吧?
然而神奇的是,当众人不知所措,纷纷闭嘴思考该如何是好时,街边糖葫芦的叫卖声传了进来,小孩愣了下,竟然不哭了……小齐眉眼一挑,看向一旁的师傅。
“师傅,您看这……”
大夫大手一挥,“买买买。”
“买几根?”小齐满脸期待的问道,略带谄媚的表情在师傅和众师兄的白眼下也就坚持了不到一瞬的功夫。
甜滋滋的糖葫芦下肚,迎春这才想起来该问阿爷去了哪里。
小齐挺乐意跟这小女孩说话,无他,就冲她愿意把第一颗糖葫芦分享给他吃,他就觉得这孩子大方,不像其他小屁孩那么护食,就好心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了她。
谁知,不说还好,这事一说,孩子又哭了,还哭得跟之前不同。
方才那是“哇哇”大哭,你可以说小孩不懂事,无事也爱哭闹;但现在却是“呜呜”的低声抽泣。
这样哭的,十有**是受了委屈,还不敢言说。
在众人齐刷刷质疑和责问的目光中,小齐卑微求饶:“诶诶,你先别哭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师兄立即“啧啧啧”的阴阳怪气起来:“我说小齐啊,你再怎么馋也不能跟一个孩子抢吃的啊,人家还生着病呢,不道义啊。”
“就是啊——别狡辩,我可都看到了。”
“不是。我没有~我是吃了,但她不是——她是因为牛车的事!”
众人沉默了。
迎春很快哭累了,竟起身坐到医馆的门槛上,身上依旧裹着从家里带来的小棉被,手里握着没吃完的糖葫芦,呆呆地望着外街,不哭也不闹。
村长的牛车被偷了,她知道意味着什么。
为了给自己看病,昨夜阿爷已经向村人借了好多钱,家里本就没钱,阿爷和阿爹常常辛苦劳作一天,也未能吃上一顿饱饭,如今,还要欠下村长家这么大的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要是她不曾生病就好了,她宁愿一辈子都不来到镇子上。
“大哥哥,镇上的官差真的能帮我们找回牛车吗?”
仍是那个叫“小齐”的伙计,他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向一个才六七岁的小孩解释,什么叫“尸位素餐”。
镇子上,失窃案时有发生,但是最终能被官差找回的,说十之有一,都算高估了他们。
沉默,有时便是答案。
年幼的迎春在这一刻,很不幸的,读懂了大人的委婉。
犹豫片刻,她从脖子上掏出一枚虎状雕纹玉佩。这玉佩她从小就戴着,时刻沉甸甸的扯着她细小的脖子,可阿爷从不许她摘下,说这是阿娘留给她的唯一信物,也是唯一的念想。
她从未见过阿娘,听村里人说阿娘是个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女人,所以就连佩戴的玉佩都如此温润无暇。可惜,阿娘在她出生那晚,便难产而亡,此生不得相见。
“大哥哥,阿爷说这个玉佩值很多钱的,你说它能买回一头牛吗?”
他看了眼小女娃手掌上的玉佩,白润通透,很是好看。
但他本能的摇了摇头:“我不懂这些,不过等你阿爷回来了可以叫他拿去当铺看看。”
“当铺?那是什么地方?”
“当铺就是以物换钱的地方。比如你这枚小小的玉佩,要是质地好的话,兴许就能换好几贯钱呢,一贯钱都能买上百只鸡了。”
这话,他自己当然是不信的。
寻常乡下人,若身上真有如此值钱的物件,何至于交不起这小小诊金和药费?
他这么说,不过是想安慰安慰可怜的小女孩罢了。
“这么多钱?!”
果然,听了他的话,小女孩的眼中明显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猜的。也许呢。”
“那我阿爷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了。”
两人说话间,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行色匆匆的冲进医馆,嘴里大喊着:“夫人难产大出血,还请荀大夫救命……”
不一会,医馆里的大夫带着其中一位学徒步履匆忙地跟着男人走了,临走前,还不忘交代小齐趁着日头好去晒晒草药,小齐乖乖地进后院忙活起来。
阿爷还未回来,迎春痴痴地望着镇官所在的方向。
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人影覆盖住了眼前的天光,迎春抬起头往上看去,只见一双修长的腿、宽厚的肩,还有一张眉眼含笑的脸。
“小孩,你在干什么?”那人问道。
迎春眨眨眼睛,懵懂地答:“我在等阿爷。”
“你阿爷去了哪里?”
“去了镇官那里。”
“去找镇官作甚?”
迎春也不知那人为何要问这么许多,但还是乖乖做答:“借来村长的牛车被偷了,阿爷去找镇官帮忙找回来。”
“在哪被偷的?”
“就在这里。”
“万一找不回来怎么办?”
迎春想了想,说道:“只能哭了。”
如果实在找不回来,她也没有办法。可也实在伤心,不管是阿爷还是她,肯定都会哭的。
那人竟嗤笑一声,随即也在一旁的门槛上坐了下来,他看了看女孩手上的糖葫芦,问道:“糖葫芦不好吃吗?”
迎春点点头:“好吃的。”
“那你怎么不吃?”
迎春轻叹了口气:“吃不下。”
那人又嗤笑了一声,尤其在听到女孩肚子里传出“咕咕”的叫声后,笑得更加放肆:“小娃娃,年纪不大,操心事不少。”
迎春见那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糖葫芦,像极了自己嘴馋时候的眼神,便问道:“你想吃?你也饿了吗?”
那人竟被她问得一愣,然后正色道:“对啊,我见了你的糖葫芦馋得很,能给我吃吗?”
在迎春心里,饥饿,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虽然她现在也饿,但心里想着丢失的牛车,确实吃不下东西,与其浪费粮食,不如与人分享,便大方地将糖葫芦递到那人眼前:“那给你吃吧。”
那人诧异,嘴角翘起,毫不掩饰的笑意:“真的?”
女孩点点头,他试探性地把嘴凑了过去,见女孩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竟真的把最上面的一颗糖葫芦咬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看他吃得香,迎春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似乎想起了什么,握着糖葫芦的手往回抽了半寸,在男人疑惑的神色中说道:“只能再吃两个了,要给阿爷留两个。”
一串糖葫芦八个山楂,医馆的大哥哥吃了一个,她自己吃了两个,这个饿了的怪叔叔可以吃三个,还有两个正好给阿爷留着。
“我帮你把村长的牛车找回来怎么样?”那人突然开口道。
“真的吗?”迎春先将信将疑,她觉得这事难度太大,兴许他是吃了糖葫芦才哄她开心的。
她若是偷了东西,必定悄悄躲起来不会让任何人找到。
何况永乐镇可比她们村子大多了,人也多,车也多,房子也多,只要躲回家里,关上门、藏起来,除非挨家挨户上门去搜,否则别人怎么可能找到呢?
所以迎春想了想,还是不要为难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人了:“可是阿爷已经去报官了。”
那人哼唧一声抬起下巴:“老子可比官差厉害多了。”
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迎春迷惑了。
“为什么?”
那人觉得这话好笑:“厉害就是厉害,哪有为什么?”
迎春歪着头问道:“那为什么你不去当官差?当了官差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了。”
“小小年纪,酸儒气甚重。你只说好不好便是了。”
“好。”她想了想,再次把脖子上的玉佩掏了出来,“若是你真的帮阿爷找回了牛车,这个玉佩就送你。”
那人伸手摸了摸玉佩,笑道:“这东西我不要。”说完,又颇为慎重地嘱咐道,“你也不许给别人,别再拿出来了,自己好好收着。”
迎春疑惑:“那我怎么报答你?”
他指了指迎春手上的糖葫芦:“你已经报答过了。”
那人说罢,起身,一甩袖,一抬脚,潇洒离去。
也不知为何,迎春看着他的背影,心底莫名的涌起一股信任,仿佛,他真的能说到做到一样。
迎春心想,这真是个怪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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