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是行商发迹的,后来老太爷捐了个官儿,结交了许多官场人物,渐渐有头有脸起来,官也越做越大,最鼎盛时位及四品,为金陵漕司转运使。
不过这都是后话,老太爷最初娶妻生子时,可还只是个商人,士农工商,商为末流,自然也讨不了什么世家大户之女为妻,娶的宋氏不过小门小户,眼光见识都很有限,老太爷在时能压制住她,她一向诺诺不敢言,等人没了,才开始依仗身份作威作福起来。
她这一辈子生了四儿二女,三个庶子,子子孙孙近二十多口人,但凡每日用膳,总要架势极大,几个媳妇孙媳都要陪在身边伺候,每逢寿宴喜事,总要提前两三月开始提前布置,白花花的银子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流,蒋家一办事,整个金陵都要瞠目结舌,外头人都以为蒋家风光无二,可只有内里人才知道,早就只剩下这么一个空壳架子了。
纵然早年间老太爷攒下了不少家底,但子孙尽是不争气的,再大的金山银山也要被吃空,再加上老太太挥霍无度,极讲究排场面子,蒋家常年没有进项,只有出项,犹如那看似金玉其外,实则破絮一堆的绣花枕头。
你要问这些年蒋家是如何维持下来的?答案出在了蒋含娇身上。
老太太的园子长春院离云阁不远,都是紧挨着绮水台,这里原是含娇母亲的住处,后来被她借着由头强占去了,一住就再不肯搬。
也难怪这老太太不肯,长春院和云阁出入一辙的精巧院落,面阔五间,粉檐绿角,朱瓦燕梁,有着金陵女儿最爱的假山流水,芙蕖风亭,花圃修竹,处处太过完美无暇,恍若有一种置身瑶池仙境的感觉,神仙住处,岂是凡人可是玷污的。
在蒋含娇心中,自己的娘亲就是九天上的仙女,那样温顺柔美,不食人间烟火,而她曾经的住处眼下被别人占着,即便这人在血缘中是她的亲祖母,蒋含娇也觉得分外恶心。
两道圃子里没有了曾经娘亲最爱的幽兰,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红牡丹,再砌漆珠宝和金栏,牡丹本是国色天香的象征,这老太太偏偏能把它弄出一种艳俗的感觉,蒋含娇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撇开头。
不论过了多少年,她都因为老太太,下意识的讨厌红牡丹。
江梅稍稍侧身,用伞遮掉她的视线,门口连个守门的婢子也没有,她便自己收了伞,搁在廊下。
蒋含娇踏足进去,满屋子的人都朝她投去视线,有不怀好意的,有讨厌的,但更多的还是算计。
一个圆脸圆髻的年轻妇人笑着迎过来,亲亲热热握住人手腕嘘寒问暖,“四姑娘来啦,路上有没有热着冻着,老太太一直在里面念叨着四姑娘,如今人总算来了,还不知有多高兴。”
这妇人是大房次子的媳妇,蒋董氏,照着辈分蒋含娇应该唤她一声二嫂嫂,上一世蒋含娇年纪小,还看不清人,因为蒋董氏的表面功夫,将她当成了家里难得的知心人,到最后被现实狠狠打了一巴掌,才看清楚是人是鬼,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要是以往,蒋含娇再怎么和蒋家其他人不对付,也不会驳蒋董氏的脸面,所以老太太才让她出来迎人。
但如今今非昔比,蒋含娇再也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不动声色的将手从蒋董氏那里抽出来,道:“二嫂嫂这话说的不对,也就是在家里,要是在外面让人听去了,还以为含娇是如何不尊长辈,同一个屋檐下,像是一年半载都不来见老太太一面似的。”
蒋董氏被这话弄得愣了好大一会儿,似乎很难相信蒋含娇竟然会这么呛自己,虽然她说得一点不错,自己是存了这种人故意在话里弯弯道道埋刀子的心思,但这丫头,怎么会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要知道从前蒋含娇见谁摆脸色,都不会对自己冷嘲热讽。
她勉强露出个笑来,“四姑娘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
蒋含娇不听她说完,理也不理的径自走了进去,只留下蒋董氏一个人在原地,被弄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
老太太如今占着的是蒋含娇母亲从前的主房,女子心思精巧,房间弄得不大,但布局很是玲珑,有碧纱橱,有小屏间,有兰铃窗,但换成了老太太来住,规矩大不说,每日要求底下媳妇们来晨昏定省,乌压压站满了一屋子人,进去就是一股子刺鼻的胭脂水粉香气。
原本是都在奉承着老太太说逗趣儿的话,见蒋含娇进来,整个屋子都有一瞬的静默,仿佛她的出现,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一件事。
在蒋家从来都是这样,热闹团聚的气氛永远与蒋含娇格格不入,众人看她也都有一丝嫉妒和畏惧,不过蒋含娇也不稀罕这些假惺惺的热闹。
都是各怀鬼胎,图谋私利的,那笑下面,能有几分真?
她扬着头颅,高傲从这些女人身边走过,伯母,婶婶,嫂子,堂姐,堂妹,甚至还有个表姑娘,这些原本在她记忆中已经渐渐淡去的面容,此刻如此鲜活生动的对她投来或是讨厌或是妒恨或是轻慢的目光。
而这些目光真真实实的向蒋含娇印证着,她回来了,她真的回到了十五岁。
蒋含娇笑容愈发灿烂,在这些长辈面前完全无视,直接走到了一个座位前,屋子小人多,仅有的几个位置都被伯母婶婶辈占着,但那位四房婶婶一见到她来,立即很识趣的把位置让了出来,蒋含娇拿块帕子垫上去,兀自坐下,连礼都不行。
“听说祖母找我有事?”
这样张扬蛮横的态度,却很符合蒋含娇,在蒋家她眼中从来没有尊卑长幼,一贯的娇气挑剔,当所有人都捧着老太太时,她是见了面也不喊一声的。
可偏偏,蒋家是少了谁都绝对不能少了她。
大房夫人平时最得老太太偏爱,长子又娶了老太太娘家的姑娘,在老太太面前都多一分脸面。
她见蒋含娇如此轻视,难免忍不住指责道:“四姑娘好大的做派,见了老太太连礼都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四姑娘是老祖宗,我们都是做小的呢!”
四房的五姑娘蒋清歌是庶出,今年和蒋含娇一个岁数,不过月份小上两个月。
她平日里最爱跟在嫡母身后,见蒋含娇刚才抢了自己嫡母位置,也站出来踩一脚,为嫡母打抱不平,忿忿道:“就是,四姐姐也太张狂了些吧!我大梁以孝治国,要是让外人知道四姐姐这样不孝顺祖母,蒋家的脸岂不是要教丢尽了?”
一个两个强出头,若放在以前,蒋含娇肯定会直接叉腰和她吵起来,但如今她打心眼里觉得没必要和这些人多花费一句。
她直接看向上头的老太太,笑意盈盈道:“祖母叫我来,是要挑我错处,还是说事儿的?”
就这么简短一句话,把大夫人和蒋清歌的话都堵住了,老太太面色白了白,恨极了眼前这个黄毛丫头,但无可奈何,想着自己还要求人,勉强笑道:“自然是说事的,不过你大伯母和五妹妹也是为了你好,你今年都及笄了,要是再不顾着点形象,还像从前那样爱使小孩子性子,说亲上,可是一桩难事啊!”
说完,她意味深长的看了蒋含娇一眼。
半大丫头,再猖狂,那也得说亲嫁人,只要说亲,不还是得长辈做主,有这一件拿捏在手里,她还能狂到哪里去!
说实话,因为这个顾忌,上辈子蒋含娇的确被迫妥协了很多,尤其是后来遇上梁瑾,更是往里砸了不知道多少钱,托人想说成这门亲事。
但现在的蒋含娇,里面芯子都换了,她根本都不在乎这个,于是她佯装听不懂老太太的威胁,捻起一块糕点边吃边道:“祖母要说事就说事,扯什么亲事,我这才刚及笄呢,祖母就忧心这一遭,也不知道是忧我这个孙女,还是忧孙女的嫁妆。”
这下老太太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狠狠瞪了蒋含娇一眼,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上来。
蒋含娇糕点吃了两口,直接吐到了刚刚四房夫人喝过的茶盏里,她皱着好看的眉头,道:“祖母到底年纪大了,牙口不好,爱吃这些黏腻腻的甜食,还做得这么粗制滥造,实在齁嗓子。”
做姑娘时,她于吃食一块很挑剔,但凡每日入口的,那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致,为此蒋家特开了个小厨房,专做她每日吃食,和蒋家其他人的大锅饭不同,这小厨房里做饭的,都是全金陵最好的厨子,用的也都是最上等新鲜的食材原料,是以嘴养叼了,她当然吃不惯这些在她眼里所谓‘粗制滥造’的东西。
不过后来...入了承安王府,顾太妃那个老妖婆总是刁难她,她在冷天里吃过剩饭,在夏日里喝过馊汤,而这些,她那位夫君却是一概不知。
想到这里,蒋含娇垂下眉眼。
五房还不懂事的小豆丁流着哈喇子,眼馋看着那被丢掉的糕点,他实在不明白,祖母房中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四姐姐却说它不好。
老太太一口气顺不过来,气得脸憋红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今天是吃枪药了么,还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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