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如今的蒋家,除了发家的老太爷,整个金陵城都会不忘提一嘴蒋家的三老爷,也就是蒋含娇的父亲,蒋庆韫。
都说长子重视,幼子偏疼,中间的最受冷落,这话是一点不假,蒋庆韫排行老三,虽然是老太太嫡出,但是一直是老太太最不喜欢的那一个,他和老太爷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是如出一辙的相似,为人刚正不阿,从不会拉下脸像老四那样亲昵撒娇,讨老太太欢心。
但他天资聪颖,十七岁便中了举人,在殿试中得了二甲进士,京城做了两年官,后转回金陵做提举常平司副使,位及六品。
当时金陵城皆言‘帅、漕、宪、仓’蒋家父子就占了其中两位,等于握住了金陵一半的命脉。
而蒋含娇的母亲,杨氏,乃是出自金陵城的富商之家,杨家不止在金陵,放眼整个江浙,都是赫赫有名的,一个有钱,一个有权,那个时候的蒋家真可谓是人人艳羡。
但随着老太爷的离世,蒋家少了支柱,自然就有眼红的来踩一脚,蒋庆韫被人弹劾,虽然没有丢掉官职,但也被调派到了偏远之地。
而当时因为杨氏正怀着蒋含娇,身子大,不能随同前往,遂留在了金陵。
蒋家由老太太做主后,积攒的钱财很快被挥霍一空,不得已卖地卖铺子,到最后入不敷出,连宅子也没了,不得已,杨氏只能把自己嫁妆里的宅子拿出来,给蒋家人住。
后来蒋庆韫发了疟疾死在任上,杨氏肝肠寸断,身子一日比一日消瘦,最后也走了。
小杨氏只当她的话是意气,再怎么厉害,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家,哪里能对付得过这一大家子人,以前那些讨不讨回来的不重要,她只在乎自己的外甥女有没有受了委屈,过得好不好。
蒋含娇抽了抽鼻子,又问道:“碧星呢,刚才在我那里,后来听说姨母来找她了,吓得一溜烟就跑了。”
一提起这个女儿,小杨氏又叹气又无奈,“已经送到马车上了,这个小丫头,原是她爹太纵着她了,把好好一个姑娘家养得比男孩子还皮实,整日里摸鸡打狗,是没一日闲下来的,这不,前两天在清顺斋把蒋红瑶给打了,听说人胳膊差点折了,我只能拉下脸子,带着她来蒋家看一看人。”
小杨氏做事还是很公私分明的,她再不喜欢蒋家人,但也有分寸,知道这事是碧星下手忒重了,便带着礼上来探望,不过至于二房见不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蒋含娇想了一下,刚才在长春院,的确是没见到二房的人。
“碧星不是那种安静的性子,她活泼好动,以后自有她的福分,姨母不必太忧心。”
蒋含娇记得,在她病入膏肓时,依稀听到了碧星成婚的消息,嫁得是京城中的一个将军,听说二人还是在马场打架认识的,那将军对她极好。
小杨氏哎哟一声,“什么福分,我只盼着她不给我惹祸就谢天谢地了,至于碧云,我定不能让她和姐姐学坏了,如今已经请了女先生在家学着教刺绣弹琴,好好磨一磨她的性子。”
印象中,碧云的确是更为娴静些,虽然小杨氏嘴里说着碧星,但脸上却并没有真正生气不满的神情,蒋含娇眉眼含笑,其实碧星的性子是随了小杨氏,打了蒋红瑶,其中未免没有几分因着护自己的缘故。
姨母这一家,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人。
回了云阁,海棠已经带着人把蝉沾完了,正搬了张杌子坐在廊下喝水,见蒋含娇回来,忙放了水碗来迎人。
海棠眼儿从江梅身上打量一圈转回来,笑道:“老太太唤姑娘有什么事,江梅手脚笨重些,可有把姑娘伺候好?”
蒋含娇看着海棠,认真想了一下,后来海棠背主,和孟姨娘一起羞辱自己,其中很有可能是因为她是从老太太院内调过来的人,从来没真正对自己忠诚过,会做表面功夫,会锦上添花,但真正遇上事儿,她不倒踩一脚都算是留情了。
以前老太太管她要钱,蒋含娇有几次实在气够了不愿给,海棠就在她身边跟着劝谏,无非是姑娘到底还是蒋家人,姑娘年纪小不好真撕破脸,姑娘以后亲事还是要靠着长辈等等,现在再琢磨,恐怕海棠和老太太那边,也通过气了吧。
是以蒋含娇淡淡一笑,拿眼觑她,“江梅是笨重了些,不过她话少,知道分寸,从来不会追着主子问东问西。”
海棠怔了一下,连忙反应过来,解释道:“姑娘,奴婢只是担心老太太那边又给姑娘难处了。”
蒋含娇不冷不热道:“以后那边再没有难处了,死了这条心,一分钱我也不会给。”说完她就跨槛进去。
海棠张了张嘴,只以为蒋含娇又在耍脾气闹别扭,跟着进去,赔笑劝道:“姑娘总要为以后想想,得罪了老太太,万一以后她在姑娘亲事上使绊子,可就因小失大了,总归嫁了人离开家,再没有瓜葛,往后怎么说都行,现在还是要有些顾忌的。”
以前近身服侍的都是海棠,她为了一人独大,不许江梅没事往姑娘屋里靠,所以江梅还是第一次听到海棠这么劝主子,微微抬眼诧异,然后默不作声的替蒋含娇倒了盏凉茶。
蒋含娇慢慢摩挲着茶盏边缘,水葱似的指甲敲击着瓷面,半倚在靠枕上笑了,“海棠,你说这话,倒叫我有些奇怪,你到底是我云阁的丫头,还是长春院的丫头呢。”
海棠白了脸,眼神闪烁,强撑笑道:“姑娘开玩笑了,奴婢怎么会是长春院的丫头呢。”
“既然不是,那以后这话就别再说了,我不爱听。”蒋含娇将茶一饮而尽,松快了许多,茶盏噔地一下放在翘边小漆桌上。
海棠唯唯诺诺称是,不敢再多言一句。
待海棠离开后,蒋含娇突然开口问江梅,“你觉得刚才海棠怎么样?”
江梅略一思忖,道:“正如姑娘说的,总觉得不向着姑娘,更像是...”
后面一句话她压着没说出来,但蒋含娇明白她也觉得海棠像是在替长春院说话。
她道:“你这几日多注意着一点她行踪,要是和长春院那边的人接触了,立即回来报给我。”
江梅道是,又替她倒了一杯茶,蒋含娇端着盏子喝了一口,又道:“还有,把这几年铺子田庄上和我们库里的账都拿出来,我要查账。”
以前自己看不清楚账,叫蒋家糊里糊涂贪了不知多少钱去,在承安王府这几年,她虽然吃尽了苦头,看透了人心冷暖,但唯一一点的好处就是,她于中馈账务上已经十分熟稔,那些以前她没机会抓住的猫腻,这一次,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夜晚,蒋含娇坐在案前,她面前放了有数十本账册,厚厚一摞小山似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如今看来却并不枯燥,她聚精会神的,一边看一边记,凡是遇上问题或觉得不对的,都记录在册。
江梅换了新烛来点,原本昏暗的灯火骤然亮了几分,她见自家主子认真,不愿出声打扰,只在一旁帮着磨墨。
姑娘从来没看过账,以前杨夫人让她看,她只说看了头疼,不肯再看,就今儿个一天,姑娘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旁人看不出来,但她这个在姑娘身边待了这么多年的人,却是能感觉到,姑娘是真不一样了。
不知过了多久,蒋含娇才抬起了头,揉了揉后颈脖,见身边的小丫鬟在出神,暂时放下账册去逗她,“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从前可没见你这样。”
江梅忙回过神,想了一会儿道:“奴婢在想,姑娘打从中午歇了一觉起来,整个人就不一样了。”
蒋含娇唇边挂着笑,能一样吗,这一觉她足足睡了六年,六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原本天真的小姑娘长大,变成步步都在为自己谋算,更何况她还做了那么多错事,吃了那么多苦,世人常说黄粱一梦,她这梦做下来,真是刻骨铭心。
不过幸好,现在梦醒了,她重活了一遭,回到了最好的年纪,什么都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蒋含娇笑道:“我做了个梦,这个梦不大好,还很可怕。”
江梅记得以前老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姑娘在家里日子过得如履薄冰,想必做了和这有关的噩梦,醒来就下定了决心吧。
她安慰人道:“以前奴婢的娘说,梦都是反的,梦里过得不好,那肯定就说明梦外过得好,姑娘以后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蒋含娇凝神想了想,倒是一个理儿,梦里走错了路过得不好,有了警醒,梦外就能知道到底哪条路是真正好的。
她点了点江梅的鼻尖,嗔怪道:“没想到你这丫头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但嘴还挺甜,惯会安慰人的。”
这样亲昵的动作,让江梅愣了好长时间,就算是海棠,以前姑娘和她好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对她过,最后她低了头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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