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流觞宴(二)

会稽王世子已然察觉了他的视线,锐利目光如电射来。谢沂保持着举杯的姿势,淡淡然回了他一个笑。

前世在他即将收复旧都时召他回京,导致江北又重归夷人,逼迫他交出兵权的徽平帝。今日这仇人倒来的齐。

他向玄鲤睇去一眼,玄鲤会意,退下席间绕到女郎席边盯着去了。

那端,众女起身接迎临海郡主。临海自凤辇上下来,执着王浛的手娇娇说道:“听说阿琀在嘉山设宴,不请自来,阿琀不会见怪吧?”

临海郡主萧妙,是会稽王之女。

会稽王府乃宗室之长,属于有实权的宗室。会稽王有意为世子聘娶王浛,故而特意叫他赴宴。

会稽王世子萧纂年方廿七,生得仪容清华,俊朗不凡。只他喜好猛禽,出入皆置一鹰笼,未免吓到小娘子们直接便往男客席边去了。

王浛心中失望,仍含着笑将郡主迎入席间。萧妙在王晗左手边原是桓芙的位置上坐下,众人依次往下顺延。隔着桓芙,萧妙同桓微嗔道:“小阿微可还记得本宫?幼时,咱们一起玩过的。”

“小元嘉的事,本宫已经听说了。本宫也代她给你赔个不是。”

临海郡主比桓微还小一个月,但同庐陵长公主是一个辈分,论起来,桓微桓芙须得唤她一声姨母。

京中众女大抵是不知当日宫中事的,只隐隐知晓公主受罚、谢郎君叫人冒犯了。她此时主动提及元嘉来,又是同桓微道歉,颇是惹人遐想。众女目中闪过惊疑,窃议纷纷。

当日桓氏女也在宫中,许是有什么内幕不成?

顾七娘闻弦歌知雅意,主动问起。萧妙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归是谢郎君向桓府提亲,她心里不大痛快。”

又拉过桓微的手,亲亲热热地安慰着。众女闻之,又是一阵议论。

桓微秀眉微蹙。

这个临海郡主,好生阴险!

可自回京以来,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姨母,并未得罪于她,她缘何暗算自己?

一时统管交响、轻歌流唱。五名身着汉时舞服的舞姬袅袅而出,芳草织为毯,飞瀑悬为幕,舞女们缓舒舞袖,款弄腰肢,舞动间,裾似飞鸾袖如雪。

伴着悦耳乐声,婢子呈上一方托置羽觞的漆盘,此次宴会的重头戏——曲水流觞,就此拉开序幕。

按照规矩,漆盘载着羽觞缘水而流,得觞者,作诗一首。诗题则由令官抽签决定,如诗不成,罚酒一盅。

王浛端过一把刑窑红釉鹤形壶,巧笑如花:“这是我阿叔好容易从江北寻来的鹤觞酒,统共就得了两壶,全用在今日。你们可千万别谦虚,否则到时醉倒了可就不好看了。”

此酒产自大齐故都洛阳,酷烈无比,饮之即醉。席间众女皆不愿成为第一个被罚之人,屏着呼吸,看侍女将漆盘自高处放入,顺水而流……最终停在了桓芙跟前。

桓芙的面色当即凝如春冰。

她倒是想过王家可能会针对桓氏,可也应该是针对桓微啊,怎么是她?

王浛的婢子春月取了一个紫檀镂花行令筒来,请萧妙作令官,萧妙随意抽出一支,“夏日,五言。”

“这个题目倒是简单,恭喜十三娘子……”

顾七娘轻摇团扇,笑得意味深长。桓氏女从未参加过流觞宴,但她在元嘉公主的春日宴上是见过桓芙的诗的,说一句“狗屁不通”都算抬举了。如今要她当着众人之面舞文弄墨,王家阿姊是往她脸上抽呢!

桓芙笑容讪讪的,与其作不出诗被人嘲笑,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不会。于是她笑道,“十三才疏学浅,甘愿受罚。”径直取过漆盘上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她动作太过利落,桓微想要阻止已来不及。众女皆是怔住,席间继而爆发出一阵清脆响亮的笑声。顾七娘笑得前仰后合娇枝乱颤:“错了错了……这不是罚的酒,这是曲水流觞用的酒!”

“桓娘子,你把这个酒喝了,咱们流觞用什么酒呢?”

桓芙的脸唰地就红了。她羞恼地瞪了顾氏女一眼。

王浛眼含嘲讽,萧妙面露轻蔑。几名中品士族的女郎以团扇掩面,喁喁私语:

“……真是兵家子,胸无点墨,有辱斯文。真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愚钝之人。”

“绣花枕头一包草。”

辱及家门,桓微视线冷冷扫过那几人,清辉所及之处,笑声骤停。

女郎们交换眼神。唔,这桓氏女又冷又横,不过有张脸罢了,真不知王谢郎君喜欢她什么。

饮过罚酒,桓芙满面通红地坐下来,眼中刻上一抹恨意。

她从没参加过流觞宴,诗赋文辞母亲也从不教她。可桓微难道不晓吗?她也不提醒自己!

她就是故意的!

流水载着漆盘朝下游流去,陆续停在几位女郎之前。其中,陆氏女得了一次,谢令姎得了一次,所作诗篇,俱为上乘。

侍婢呈上笔墨纸砚,将女郎们的笔墨恭敬小心地誊抄下来,预备效仿前人之兰亭集会,在宴会结束后整理成集。

流觞池边香风阵阵,笑言哑哑,紫藤拂花,鸟间青枝,风景更胜春日。

然而几轮往复,漆盘又停在了桓芙身前。

那酒酷烈无比,桓芙饮过两觞,脸皆白了。桓微忙唤人端过醒酒汤。顾七娘咯咯地笑:“桓娘子,你这位子风水不大好啊。”

桓芙叫姐姐搂在怀中喂着醒酒汤,欲要发作也不得了。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姐姐光艳含忧的面庞,如一枝凌霄花的艳美。妒意发作,本想嘲讽她假慈悲,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王浛眼中掠过一抹讥笑。事不过三,她朝春月看一眼,春月立刻取走漆盘,悄然更换。桓微漠然看着春月的动作,她早前便注意到了,在溪中其他位置时,漆盘在水中停滞的位置都有所偏差,不一定是正对着席位。唯独经过桓芙这一方时,每一次,都能精准无比地正对着她的地方停下。

想来应是她们用了什么法子,或许是水底安了磁石,在漆盘下加装铁片……

而这位置原本是她的,因为临海郡主的突然来临才往下顺延了一位。

她眼中笼起淡淡厌恶,王浛做的如此明显,当真目中无人,肆无忌惮!

漆盘顺水流,宴会仍在继续。

万幸,这回终于没落在桓芙头上,却留在了桓微身前。

四周视线灼热,桓微面上却还沉静。她能作诗,虽不及谢氏姊妹,却不至于辱没桓氏脸面。

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中,萧妙纤指翘如兰花,自令筒抽出一支花签。

“哎呀。”她掩唇笑起来,顾氏女忙追问道:“是什么?”

“得此签者,歌一曲。”萧妙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看向桓微的眼神却抱歉不已,“对不起了小阿微,本宫的手气不大好。”

众女皆是一愣,怎会有此题?这不是将人比作讴者么?

士庶天隔,把士族比作下九流的歌女,无疑是最大的侮辱。

满座哑然!

王浛笑容僵住,她备下的诗题可没有这个!

她白着脸俯身欲看,萧妙却已极自然地将花签放回竹筒中。

“王浛,你欺人太甚!”

桓芙梭然酒醒,怒目而向。是可忍孰不可忍,王氏欺人太甚,竟将桓氏女儿比作歌女来取笑!她要是再忍下去,妄为人女!

谢氏姊妹互看一眼,尽皆暗暗摇头。琅琊王氏妄称七百年清贵门户,此番,可还有当年兰亭集会的风雅么?王浛纵是不喜桓氏女,也不该使这种法子当面折辱。

再看桓十一娘,沉静如一枝静谧自绽的绿梅,不禁暗暗称赞。这桓氏女文墨未知几何,教养却是很不错。

王浛也是一肚子气,却又无法当面质问萧妙,铁青着脸唤来春月询问。那春月也不是个傻的,见此情景,迅速将一切事情都揽至自己身上,不住地哭着磕头,口称“大意”。

王浛勉强蕴出一抹笑意,“此事确是我婢子粗心大意,我诚不知,十三娘若还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桓芙冷笑,“我不信?”

“签是你备的,题也是你出的,你叫我如何相信?”

席间诸人见王浛已然道歉,桓芙却得理不饶人,纷纷慷他人之慨地指责起桓芙来。顾七娘同同伴絮语道:“兵家子就是兵家子,得理不饶人,丝毫不懂得礼让,岂可列于此座!”

“兵家子?”桓微以银签划过碗里冰镇的石榴,娇眸流转,“兵家子怎么了?”

“我父雄镇荆州,扼守国之西门,早年更曾荡平淮南,一度收复旧都。我父的赫赫功绩,在顾娘子眼里就是‘兵家子’三字可以折辱的么?”

她语气清冷飘渺,仿佛夏日内室里升腾起的丝丝冰雾,丝毫瞧不出动怒之意。

“不不不!我没有……”顾氏女脸色惨白。她阿父在桓氏军中做事呢!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非议桓公啊!

又暗暗叫苦,这桓氏女是精怪么?相隔这么远,她是如何听见的?!

几名离顾氏女相隔较近的女郎笑着替她回寰,“十一娘可是听错了?顾家阿姊不曾……”

桓微唇角含着冰凌凌的笑。不待她们说完,忽而道:

“桓氏乃兵家子,粗鄙不堪,这一位又是自小养在荆州乡野之地,不得父母教导,自然如此!”

“赴王家阿姊的宴也要带这么多婢仆,果真是暴发户行径!”

“可不是!桓公固然权势煊赫,江陵桓氏却门第不显,如今靠兵家杀伐起事,势必不能长久!”

她将几人在宴席开始时羞辱桓氏的言论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遍,连几人语气中的尖酸刻薄也学得惟妙惟肖。几名女郎惶然伏首,羞愧欲死。

她竟全听见了!

桓微缓缓起身,视线一寸寸扫过席间众人:“兵家子又怎么了?我阿翁守国殁身,我父兄克翦凶渠,我门户何负国家,要叫你们羞辱至斯!”

“况且,王家阿姊祖上也曾领兵,以顾娘子之见,连琅琊王氏这等七百载门户也不配列于此座么?”

“……!”王浛骤然惊起,羞愤难当。无它,盖她王氏领兵的那位堂祖父,手控强兵威权莫贰,行的却是篡逆之事!只不过她祖父大义灭亲,协助皇室平定祸乱,这才得以继续端坐士族之首的位置。但此事之于王氏,究竟是个污点!

座中不少人原鄙夷过桓氏出身,闻此皆露出羞惭神色。

纵然桓公如今行事跋扈,欺凌皇室,但桓氏对于南齐的贡献却是无法抹灭的。桓公之父,更是为国捐躯、身殁名存的忠烈。

顾七娘羞愧伏面。桓微盯着她发梢,唇角绽过一朵清冷艳丽的冰花:“不敬先烈,则是不忠。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顾娘子,不知我之于你,究竟是谁更无教养?”

重看旧文想起来曾被人吐槽女主回击的办法就是把人家说过的话复述一遍,这里解释下真正击倒对方是先占据道德高地【我门户何负国家】以及不忠和无礼这两个罪名才是真正的大杀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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