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追!务必保护好方公子!”浓雾还未散开,萧西楼已反应过来,忙喝令手下们追上去。
耳畔风声呼啸,两侧的山峦、河流飞速往后退。
郝可爱一只手揽住方烛明的腰,脚尖一点便轻飘飘掠过树梢,竟比马儿在地上奔跑的速度还要快,不过片刻,已将追赶的人甩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
方烛明这一刻才晓得,郝可爱的武功比他想象中更高深,更深不可测!
他虽没有闯过江湖,但他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郝可爱的轻功已是一流中的一流,江湖上只怕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她。
他也明白为什么郝可爱有时会疯疯癫癫的了,高手之所以能成为高手,正是因为她的思维、认知、行事风格都与普通人不一样,当高手做出一些世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时,世人就会觉得此人有些疯癫。
正应了唐寅那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当平庸成为常态时,天才就成了异类。
方烛明忽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出众。
纵然他出身矜贵,有点家世,有点钱,还有点好看,但也只是世俗意义上的出众,在郝可爱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个有点家世,有点钱,还有点好看的普通人罢了。
十八年来,身旁都是夸赞与奉承,今日,此时此刻,他第一次认清自己。
繁茂的枝叶如一把巨大的青花伞,挡住了天光。
郝可爱懒懒的躺在如象腿粗的树干上,懒懒地吸了口气,懒懒地眨了眨眼,懒懒地说:“好几年没有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了,若是几年前的我,一定会觉得很好玩,很有趣,现在已老了,跑几步就已累了。”
方烛明回忆了一下,他们想必已跑出四五公里了,若是换做常人,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竟然管这叫跑几步?
“你看起来并不老。”方烛明坐在树干上,扭头看她。
林中光线幽暗,她的脸看起来更黑了,就像天色将暗时。
郝可爱忽然笑起来,眼神亮晶晶的,像傍晚时,天边冉冉升起的启明星,那么遥远,那么神秘。
“一个人老不老,并不是看他的容貌。”
她板着脸道:“有的人年纪虽已大,容貌虽已老,但他若遇到困难,绝不会自哀自怨,也不会随时把死挂在嘴边;有的人虽然年纪轻轻,遇到问题不去想法子解决问题,却整天想着死死死,这种人,我看着就讨厌!”
她忽地又笑起来,笑得很甜,很愉快:“幸好我们都不是这种人。”
方烛明不说话了。
她以为他听不出来她是在拐着弯教训他?
虽然被教训了,但方烛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几分感动。
风光时四方来客,落魄才知人情淡薄。
他和她萍水相逢,她三番两次救他于生死间,还鼓励他,无论是谁都一定会感动的。
方烛明的血已热了,他一定不会当一个令她讨厌的人,他要好好活着!
他正想说几句话回应她时,却发现她已闭着眼睛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
不知为何,方烛明看见她这样子,心里不觉轻松下来。他靠在树干上,看着被风吹动的枝叶,深深了口气——一切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方烛明醒来时,天色已暗下。
耳畔有风声、虫声、鸟声、溪水声、草木簌簌声,唯独没有人声,一切是如此宁静,如此美好。
方烛明并不喜欢安静,可现在他忽然觉得很舒服,或许,只是因为身边还有个人陪着他,让他不至于感到孤单,寂寞。
郝可爱已醒了,却没有动。
她靠在树干上,双手枕在脑后,一眨不眨看着远处。
她看得很专注,很认真,仿佛除了远处之外,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多看一眼。
方烛明有几分好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蓦然撞进满山的暮色中,美得像一副画卷。
最后一缕夕阳褪去,远山隐在靛蓝的暮云间,宛如点墨,然后,一颗又明亮、又闪烁的启明星从山顶冉冉升起,遥遥地望着人间。
他转头看向郝可爱,她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星星没有映亮人间,却映亮了她的眼睛。
方烛明没有打扰她。
他愈发觉得她很古怪,她瞧起来起码已有二十二岁,她的武功却比四五十岁的老江湖还要高深,但她有时却又像个天真好奇的孩子一般,会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会看星星升起。
她看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物,旁人也许不会注意到,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她虽然古怪,虽然令人捉摸不透,虽然来历不明,但方烛明却很信任她。
咕——
一阵奇怪的声音响起,郝可爱回过神来,方才那平静的眼神又变得狡黠、精怪起来,她道:“什么声音?”
方烛明压下心中尴尬,低声道:“我的肚子。”
他一天没有吃饭了。
一天不吃饭并不会饿死人,但他胃却不听话,饿了就会咕咕叫,连他也没法子控制。
郝可爱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嗓音含着轻柔的笑意:“我也有些饿了,下馆子去。”
说话间,她已如棉花般轻飘飘落在地上,方烛明夜跟着跃下,鞋底踩断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里离城镇有多远?”
他们现在身处一片又深、又密的树林中,就算方圆几里有人镇子,他们也要到天完全黑时才到山下,山中无灯,山路又陡,只怕要多耽搁一些时间。
郝可爱已往前走去,道:“谁说要去城镇?这么远,难道你肯背我去吗?”
我肯。
方烛明没有说出来,但已下定决心,如果郝可爱要他背,他就背。
郝可爱没有要他背,她走到一株树前蹲下,忽然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盏精致的花灯,她吹燃火折子点亮花灯,昏黄的灯光映亮了她浅碧色的宽袍,似乎与周遭花草树木融为一体。
她一手提着花灯,一手分花拂草朝密林深处走去。方烛明又开始好奇了,他知道郝可爱的花样特别多,这次一定也有花样,而且是让他大吃一惊的花样。
山路两侧有两排古树,每一株古树上都挂着三四盏红灯笼,昏黄的灯光映着花草树木,恰似夕阳西下时。
按道理来说,夜晚的树林本该是死一般的寂静,但现在这片树林却很热闹,像白天的集市一样热闹。
古树下依次摆着摊子,有卖混沌的、卖包子的、卖烧饼的、卖冰粉的、卖烤肉的,还有玩牌九的,掷骰子的、划拳的……喊叫声惊飞了树上栖息的夜鸟。
半夜的深山老林中竟然出现了这么样一条集市,周围还漂浮着点点绿色的鬼火,这副既热闹又诡异的画面,无论是谁看见都会惊讶的。
郝可爱在离集市三丈远的树下顿脚,她放下花灯,从宽大的绿色衣袖中取出半张笑嘻嘻的狐狸面具戴上,转头对方烛明道:“这里的人都是恶鬼,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伙子了,最好莫要让他们看见你的真面目。”
在这样可怕的深山里说这样可怕的话,如果换成是别人早已吓得逃走了,但方烛明却一点也不害怕。
第一,他是个男子汉,就算怕也不能表现出来;第二,郝可爱在他身边,他就不怕。
他怀着好奇的心看过去,不管是卖饺子包子饼子梨子还是卖粽子的,脸上都戴着面具,有野猪、野兔、饿狼、狮子、老鹰,凡是你见过的,或者没见过的,应有尽有。
这些人难道是话本子里写的山精野怪变成的?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戴面具?
方烛明没有问。一个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是绝对没有心思管无关紧要的事的。
“这里是鬼市。”郝可爱开口了。
她平时没少捉弄方烛明,此刻,方烛明忽然起了想捉弄她的心思,板着脸道:“我没有问你。”
郝可爱咯咯笑起来:“正是因为你没有问我才要告诉你,你若问了,我就不告诉你了。”
方烛明故意瞪着她:“你就是想和我抬杠。”
郝可爱道:“抬杠不是很好吗?若我一句话都不说,你岂不是要无聊死了?”
倒也是。
若她一句话都不说,他们可能就没有这么亲近了,他也就可能不会这么信任她了。
“为什么叫鬼市?”
话一出口,方烛明就后悔了,因为郝可爱铁了心要和他抬杠,所以她现在又闭上了嘴巴,一句话都不说了。
方烛明眼珠微转,又加了一句:“就算你想说,我也不想听,你千万千万别告诉我。”说完,他伸手去捂耳朵。
郝可爱忽然抓住他的双手,忙道:“我就是就是要告诉你。”
方烛明闭上眼睛:“我不会听的。”
郝可爱道:“就算你闭上眼睛我也要告诉你,这里叫鬼市,出现在鬼市里的人,当然是鬼啰,你想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鬼?”
方烛明闭着眼睛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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