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铁牛垂着头,用余光环顾四下,见无人在意他,便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侧着身子,如一张纸般穿进门去。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和波斯传来的水晶灯,水晶灯将偌大的屋子映得雪亮,仿若白昼,脚下的柚木地板光滑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张铁牛的影子被灯光拉得颀长。
厚重的苍色床帘挂在银钩上,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端端正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苏绣天鹅绒锦被。
他脸很白,白得像在生了四五年重病,病得快要死的病人,他的嘴唇也很干燥,干燥得像被太阳晒裂开的土地,无论谁看见这个人,都一定会忍不住叹息,叹息他将不久于人世。
他半阖着眼,气息缓慢而冗长,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张铁牛凑近时,才听见他说的是:“明儿……明儿……”
张铁牛手一抖,药汁在白玉碗里晃了晃,他急忙将托盘轻轻置在床头桌上。
“你是谁?为什么到我的房间里来?”
男人轻轻地掀开眼皮,有气无力地盯着他,张铁牛也盯着他,可他的眼里为什么会有痛苦?有愤怒?有泪光?
“我知道了……”方老侯爷眼皮一抖,艰难地伸手指向他:“你……你是我的儿子……我的明儿……”
张铁牛垂下头,咬着牙:“我不是,我只是一个仆人,我叫张铁牛!”
方老侯爷恍惚了一瞬,闭上眼睛,又睁开,似方从大梦中苏醒一般,眼神又黯淡下去,道:“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不是这个样子……”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你的表情,眼神和我的儿子太像了,我看见你的眼睛,便以为你是他……”
他沉重又悲哀地叹一口气,低低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告诉他,若我临死前不能再见他一面……我死……死不瞑目!”他又低低呼唤着:“明儿……明儿……”
张铁牛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种又悲痛,又愧疚,又纠结的神情,忽然,他做出了一个令方老侯爷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扑通跪在床前,双手握住老侯干燥如枯枝的手,眼眶已红了,低低咆哮:“父亲,我就是明儿,你的儿子,是孩儿不孝,害您伤心,害您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孩儿该死!”
方烛明感到方老侯爷的手在颤抖,他听见他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你是明儿?你真是我的儿子?”
“是!”方烛明忽然一把撕下面具,露出原本俊美的脸颊,他往前跪了几步,激动地道:“我永远都是方烛明,永远都是父亲的儿子!”
他不愿当别人的儿子,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就是方歌!
“明儿……”方老侯爷挣扎着要起身,却起不来,方烛明忙抓住他的手:“父亲,您慢慢说,儿子听着……”
方老侯爷眼中泪光闪动:“老人家常说,生恩不如养恩,不管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你……你永远是我的……”
方老侯爷话尚未说完,雕花木门“砰”地开了,一个穿着青色夹纱直裰的少年站在门口,瞪着眼睛看他,几欲冒火:“原来是你!父亲因为你这个不孝子已病成这样,难道你还想气他不成?”
这少年正是他的弟弟,方夜阑。
方烛明才站起身,方夜阑一个箭步冲过来,拽住他的手:“你给我走,方府不欢迎你!”
方烛明冷冷扯开他的手,方夜阑又扑上来,兄弟俩扭成一团,堆在门口看热闹的家仆们既想上前劝架,又不敢,互相推搡:
“你去!”
“我不敢去,你先去!”
“我算老几?我也不敢去!”
“阑儿!阑儿!”方老侯爷见兄弟俩闹得不可开交,焦急得连连喘气,艰难地起身阻止:“你们听爹说,都听爹说……”
方夜阑早已把方烛明视为耻辱,又更气父亲每日念叨着他,已下定决心将他赶出府去,拽着他往外走。
还没迈出步子,就听一声尖叫,有人颤着声大喊:“侯爷!侯爷吐血了!”
床沿上残留着血珠。
方老侯爷斜斜倒在床沿,眼睛半睁着,却已没了气。
人家说,死后还睁着眼睛的人,说明胸中还堵着一口气,或一桩心愿未了,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的人,难以往生。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大声喘气都是一种罪过。
方烛明的眼里布满红血丝,简直红得要淌出血来,方夜阑也一样。
他们二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眼里的恨意已燃烧成火,似乎在看着杀父仇人,似乎巴不得将对方焚烧成一捧灰!
“父亲因为你才病成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亲!”方夜阑牙齿咯咯作响,不待方烛明回应,他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个弑父的不孝子拿下!”
话音方落,十七八名家丁已持着棍棒冲进屋来,步步逼向方烛明。
面对父亲的死,面对方夜阑的诬陷,方烛明本该愤怒,本该反抗,但他此刻却十分冷静。
他冷冷看着所有人,嗓子如被细沙磨过一般沙哑:“父亲才刚走,你就要让他不得安宁么?”
方夜阑根本不听他说话,恨恨道:“你休想逃走!”
方烛明冷笑:“我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逃走?”
“你不是父亲的孩子就是最大的罪!你害死父亲就是最大的罪!”他不由方烛明再说,下了命令:“给我拿下!”
方烛明第一次发现方夜阑如此狠毒,如此不顾兄弟情义,他也第一次对方夜阑生出一丝冰冷的恨意。
——他竟然不顾父亲的尸身,只急着置自己于死地!
——他为什如此恨自己?
身姿健硕的家丁们步步逼近,方烛明已来不及多想,冷冷道:“就凭这点人还动不了我!”
这句话一共有十个字,说到第八个字的时候,众人只闻一声巨响,再一眨眼,闭着的窗户已破了一个大洞,他的人已不见了。
院子外也有人,四周高墙上是一道道黑影。
方烛明冲破窗子时,他们手中的弯刀、弓箭已对准他,哪怕方烛明动一动手指,他们就会将他射得满身血窟窿。
方夜阑远远地站在他对面,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院子已被围死,远处的墙根下,墙头上都有百十支锋利的箭矢对着他,箭尖在月色下泛着寒芒。
“你逃不了了!”方夜阑说,话语里充满了仇恨。
“我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逃?”
“不逃,也得死!”这句话刚说完,他朝数百名搭箭的家丁打了个手势,同一时间,只闻“咻咻咻”的声音,数百支箭矢破空而来,在这时,方烛明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一拳打在一名持刀家丁的下巴上,右手掌一翻,接住掉落的刀。
又闻“铿铿锵锵”几声,弯刀如万道银蛇狂舞,已将三四十支箭击落在地,金属碰撞,星芒四射。纵使如此,他一人也敌不过数百人,更敌不过漫天箭雨,就算能逃出去,也一定活不了的了。
忽然之间,一只冷箭从斜刺里暴射而来,这支箭又快、又狠,又准,眼见就要插进方烛明的心口,他却已来不及挥刀格挡,正在这时,他看见了令他一辈子也不忘了场面!
一片小小的,绿色的叶子飘了过来,恰巧落在箭尖上,按道理来说,箭是利的,叶子是软的,箭尖刺破叶子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但世上许多事都是不按道理来的,所以小小的,嫩绿的叶子不但没有被刺破,反而将箭击落在地。
没有风,空中又有四五片,七八片,十**片叶子打着旋儿飞来,铿铿几声将方烛明周围的箭矢打落,这下子众人都已瞧见,都惊讶地张大了嘴。
一个人影如纸鸢般从树梢上掠下,轻飘飘落在方烛明身后。
众人的目光已离开方烛明,齐齐看向他身后。
“你是什么人?”方夜阑站在护卫身后,厉声道。
那人轻轻笑了,笑得很愉快:“区区不才,江湖路人。”
竟是个女人。
能用树叶击落箭矢,只要眼睛没有瞎的人,都一定能看出这人一定不像她说的只是个路人,而是内家功夫高深的一流高手!
方夜阑警惕地看着她:“既然是路人,就快些走,刀剑无眼,以免伤及无辜!”
那人很爽快地应下:“你让我走的话,我就走。”
方夜阑道:“你与我无冤无仇,我自然让你走。”
那人已走到方烛明身边,银白的月色映亮她那张又黑又丑的脸,她眼睛又细又小,像是用匕首在脸上轻轻划了两痕,她的鼻头圆而大,一张嘴又厚又宽,像一个被捏坏了的泥娃娃,让人看了直叹气。
这么丑陋的一个人却有着如此漂亮的身手,众人既惊又叹。
这个丑陋的女人已拉住方烛明的手,扭头看着她,温柔地笑了:“我们走吧。”
“站住!你们要去哪里?”方夜阑蹙起眉头。
郝可爱疑惑地看着他:“不是你让我走的吗?”她忽然又瞪起眼睛,生气地看着方夜阑,连连质问:“难道你现在又不让我走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走?难道你想反悔?难道你想为难我一个小女子?你是不是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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