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颜小姐闻言,柳眉一拧,心中大为诧异——这女人真真儿不检点,瞧这样儿,或考试过许多男人也未可知,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花月明看她发怔的模样,猜到她正在心中腹诽,自己却全然不在意。
若你说她丑,她会笑嘻嘻替自己解释“但我聪明”,你若说她放浪,她会笑嘻嘻夸你“贤妻良母”,她从不把旁人的诋毁放在心上。
颜小姐呆呆坐了一会子,先是觉得她荒唐,慢慢地,心中竟生出一丝微妙的情绪。
颜小姐怔怔告辞出门,一眼便见阶梯下立着个人,不是别个,正是方烛明。
颜小姐看他一眼,心中虽不爽快,但到底有名门小姐的素养,微欠一礼,心中却暗哼一声,飘然而去。
屋内,寂静如斯。
“怎么这样看我?”花月明斜斜坐在窗沿上,一只腿盘在身下,一只腿垂下,悠悠荡着。
她没有穿鞋,她的脚小巧而白皙。
在大户人家,女子轻易不能迈出二门,更莫说让男人看脚。
花月明却全然不在乎,见方烛明盯着她的脚,也并没有赶快藏起来的意思,只微笑着看他。
方烛明只觉一丝怒火漫上心头。
他淡淡道:“那你又怎么看我?”
他直勾勾盯着她,见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咬牙道:“想喜欢就喜欢,不想喜欢就不喜欢?那你现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花月明笑了:“你都听到了。”
方烛明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花月明笑意不减,只静静看着他,并不作答。
“你想做什么?”
花月明说这句话时,方烛明的双手已按住她的肩膀,鼻尖相触,明明是很亲昵的动作,方烛明的眼神却锐利得像一头野兽。
憋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我看见你就烦!”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花月明鼻尖,花月明下意识想别开头,却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并不知道贵族大家的规矩,每日饭前或饭后皆需用浓茶漱口,漱完口后,有讲究的人还会含一粒“润口丹”祛除嘴里的味道。
方老侯爷在世时,衣食住行极为讲究,便是鞋边沾上一点泥也会立即擦净,方烛明是方老侯爷的儿子,脾性自然随他老子。
花月明忍不住轻嗅一口,吃吃地笑起来:“无论谁看见我这张脸都会烦的。”
无论别人说什么,她好像永远不会放在心上,永远不会生气。
她越是如此,方烛明越是恼怒,咬牙道:“你不怕我轻薄你?”
花月明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还从来没有人轻薄过我,怎么轻薄?这样吗?”
她忽地凑上脸来,方烛明倒下了一跳,连忙松开她,俊脸一阵红,一阵白。
明明是他要轻薄别人,现在却好像是别人轻薄了他一般。
站了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你……你……”
“你”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旋即冷哼一声,匆匆离开,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他似的。
自那日后,方烛明便不大往她院子里来瞧,以前凡是得了好玩的、好吃的、新奇的,有趣的玩意儿都亲自与她送来,现在虽也如此,却皆命下人送来,自个儿却不来。
有时便是两人在走廊上、花园里,池塘边遇着了,方烛明也只是客气地招呼一声,倒真真儿将她当做客人看待,客气周到,但不亲近。
花月明也不甚在意,只他招呼自己时也笑嘻嘻回应,没事儿人一样。
这倒教方烛明心中愈发堵了一口气,一面暗暗地气,一面又暗暗地想,使他喝茶不是滋味,吃饭也不是滋味,倒是饱受相思之苦、之气。
时已入初冬,天气渐渐地冷了,一阵风刮来也冻得人手僵鼻子红,方烛明自己添了几套御寒冬衣,又命人给花月明也裁几套。
小丫头子们奉命去了,到得傍晚时才回来,施了礼,回道:
“禀侯爷,郝姑娘已不在屋了,奴婢们满院子去找,竟也没见半个影儿,也不知去何处了。”
方烛明闻言,翻书的手一顿,眼皮也未抬一下,淡淡道:“那便罢了。”
花月明向来与人为善,笑脸待人,人又不讲规矩,时常与小丫头子门称姐道妹,插科打诨。
素日有了好饭菜、好酒果,也分与她们尝,是以府里的小丫头子们无一不爱与她交往,此时见她莫名其妙不见了,心里也有几分担忧,便连忙禀告方烛明:
“奴婢斗胆,可爱姑娘是个女儿家,又无亲无靠的,可要奴婢去找一找?”
方烛明依然淡淡道:“不必管她。”
小丫头子还想说什么,但见方烛明神色冷淡,亦不敢造次,施礼退下了,却私下纠结了姐妹们四处寻寻,心里想:
纵她是个江湖人,但到底是个女孩子,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忽然不见了,怎叫人不担心?
侯爷也真是的,前几日对人家嘘寒问暖,巴不得把家底都赔上,现在却又不管人死活,可见男人们都是冷心冷肠的。
02
酒在桌上。
酒坛已空。
十几个酒坛横七竖八倒在桌上、地毯上。
方烛明背靠书案,一腿屈,一腿伸,手中拎着个空酒壶,迷离的眼望着窗外一轮迷离的月,他的心思也似飘到月亮旁。
架子上烛光跳跃,窗外寒蝉凄切,冷风徐徐。
“我想喜欢就喜欢,不想喜欢就不喜欢。”
这句话闷在心里已久,他愤愤过,她把他当成阿猫阿狗了?想招惹便招惹,想丢弃便丢弃,这女人果然可恶至极!
喝了这杯酒,他决定从此忘记她,凭她生死富贵,全与自己无关。
几日后,他出门闲逛散心时,忽然在一处摊子上看中一支通体晶莹的兰花簪子。
簪子雕刻精细,莹白如雪,光彩流转,竟是上等簪子,一瞧便知价格不菲。
摊子前围着几名少女,正捧着那支簪子细细观赏,正同那小贩你一来我一往的讲价。
捧着簪子的女孩儿摇摇头,正欲将簪子放下,那小贩一脸吃了亏的颓丧模样,招手唤小丫头回来,道:“好了我吃点亏,给你了,给你了。”
那小丫头似是早有预料,转过身时已经掏出荷包,指着小贩笑道:“姑奶奶可不吃你这一套!”
小贩正要去包簪子,忽见一只手伸过来,捏了簪子去。
这只手生得极好看。
手指又长又白,骨节分明,白玉雕刻似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莹润,一看便知来着身份不凡。
小厮瞧见是一位唇红齿白的俊美公子,又仔细打量他的打扮,只见他戴小冠,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袍子,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竟不是别人,正是千金侯府的方小侯爷。
“大爷好,大爷敢情是看重这根簪子了?”
小厮已不忙着包装,只想若是这非常有钱的大爷看中,必定比卖给这小丫头们赚钱。
方烛明捏着簪子细细看片刻,眸光微转,问:“这簪子,从哪里得来的?”
小厮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见他用一双淡淡的眼淡淡地看着自己,虽是疑问,却似乎已明白这簪子的来历。
小厮一时犯了难,这簪子本就是他今早撒尿时在草丛里捡到的,自己又没媳妇儿可送,不如一同拿来买个好价钱。
他正犯着难,只听那爷已将簪子递给他,道了声:“做你的生意。”
小厮得了允,生怕那小娘子不要似的,忙三下五除二包装好,双手递给她,笑嘻嘻道:“姑娘好走。”
几名小娘子眉眼含羞瞧了方烛明几眼,互相挽着手,红着脸走了。
小娘子走远后,那小厮忙赔笑道:
“小的不敢瞒实在不敢瞒侯爷,这簪子是小的今早撒尿时在草丛里捡到的,小的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该拿,奈何小厮家里有媳妇孩子等着吃饭,还望侯爷饶小的一命啊……”
“除了这支簪子,你还发现了什么?”
“除了这支簪子,就没有发现什么了……”
他淡淡看着小厮:“嗯?”
小厮忙别开眼睛,垂眉顺眼嘀咕道:
“除了这支簪子,真的没有别的了……”顿了顿,又道:“只是这支簪子上还有些许血迹,怪吓人咧!”
方烛明眉梢一动,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问了,一径离开了。
这支簪子,是那夜他亲手簪进她鬓边的,终究是被抛落了。
转念一想,她连他都不在乎,更何况一支簪子。
罢了。
他已决心忘记她。
忘记她的声音,忘记她的容貌,忘记她的一微笑,一蹙眉,忘记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忘记所有关于她的事,哪怕生死。
他绝对不再想她,也绝不去找她。
方烛明已在马上,马在路上。
他要去找花月明。
那日他回家后,假装无事发生,每日照旧用饭、睡觉、习武、钓鱼、练字、喝酒。
有时便有人邀他酒席,他倒也去,也曾有莺莺燕燕围绕身边。
她们喂他喝酒,他就喝,钻进他怀里,他就抱,只是每当姐儿妹儿们要送上香唇时,他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适才喝花酒,抱美人儿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如此过了□□日,忽有一深夜里,花月明入了他的梦。
他梦见她被一群人追杀,他们捉住她,将她吊在树上,用鞭子抽她,抽得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他就站在远处,花月明的脸掩在散乱的长发中,却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原本白净秀美的脸已翻出血肉来,格外骇人。
她绝望地看着他,凄厉地叫道:“救我!”
方烛明从梦中惊醒,只觉后背已湿一片,身上发热,额上却冷汗涔涔,心跳不止,好似死里逃生一般。
“忘恩负义,非丈夫所为。她曾救过我,便是以命相还,亦是应当。此去一程,并非为儿女私情,只为救命之恩!”
他对自己郑重说了这一番话后,派了六七百侍卫去打听消息,过了四五日,终是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大家没有见过郝可爱这个人,也没有见过花月明这个人,她就好像忽然间从世界消失一般,又好像世间从没有她这样一个人一般。
方烛明心焦得几日睡不得觉,当即加派人手再去打听,自己则带了二三百人去再去寻。
他找到“活菩萨”打听郝可爱的消息,“活菩萨”说他没有见过郝可爱,见他眼下发青,面容憔悴,便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烛明略一思索,将此事告知了大概,“活菩萨”那每时每刻挂着笑的圆脸终于不笑了,微微蹙了蹙眉,道:“我同你分头去找!”
语罢,深深叹息:“枉我为她好友,却竟连她的此刻是死是活也不知,真真愧杀我也!”
“活菩萨”说走就走,甚至连包袱也没有,抬脚就走了,好像不是去寻人,好像是吃了晚饭后去家门口散散步。
若你了解他的为人,便不会心生奇怪。他这人向来潇洒,家累千金也好,身无分文也罢,他都不甚在乎。
方烛明才同他走出府门,只见他朝自己一拱手,转身走了。
他身姿又圆又肥,远远看去像一只会走路的肥猫,但他走得却比任何一个瘦子都快,不过一眨眼,他已消失在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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