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客栈前,陵澜给他和慕寻都下了换颜术。如今,在外人眼中,两人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修士。
两人刚在桌上坐下,身后就有人也随之落座。
陵澜瞥了眼,发现并不认识。但他用了换颜术,也不排除对方也用了类似术法。他仇家众多,于是留了个心眼,问绵绵,“坐我身后的是谁?”
绵绵:对方施了屏障干扰,无法检测。
无法检测,那很可能就是与他一样,施了换颜术了。陵澜不动声色,开始点菜。
他听到,后桌也紧跟着,与他点了一样的菜。他挑挑眉,有意思。
吃饭的时候,后桌倒是没什么异常,他们像是施了什么法术,他无法听到他们说什么。
反而是慕寻却极为反常。
慕寻并未辟谷,他已经很久没吃过饭,按理说会很饿。
他看上去也确实是饿的。
而且,照他这个年纪,最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却只盯着自己面前那盘绿油油的菜,一个劲的凶狠夹筷子,吃得自己都一脸菜色,却对边上的肉看都不看一眼。
挑食?陵澜不确定地想,把一盘红烧肉往他面前推了推,“吃肉。”
慕寻猛地抬头,手捧着碗,眼神幽幽。
陵澜疑惑,“莫非,你只爱吃菜?”现代那只,明明是个纯肉食主义,让他吃菜和要了他命一样,古代却倒着来?
这可不行。
陵澜批评,“你看看你的身子骨,瘦成这样,再不吃肉,是要变成骷髅架子,半夜走出去吓人吗?”
慕寻盯着那盘肉,又看看陵澜,眼神变换。
陵澜莫名地觉得,他的眼神像是有点哀怨与委屈。然后,他就夹了一块肉,狠狠咬了一口,像是有点愤愤。
陵澜点了点头,“这才对,小孩子就是要多吃肉。”他用自己微薄的育儿知识鼓励,给他夹了一块肉,“多吃肉,长高高,才讨人喜欢。”
“……吃就吃,谁是小孩子。”慕寻盯着那块肉,嘀咕,但吃得却快,好像生怕有人跟他抢。吃完了,还状似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自己空空的碗底,陵澜于是又给他夹了一块,他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吃。
就这样一块接一块,慕寻再也没碰过那盘早先被他拼命宠幸的青菜,吃到一半,他还别别扭扭地给陵澜也夹了一块,然后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扒饭。
陵澜看着那块肉,却陷入了沉思。他鼓励他吃,不代表他爱吃。于是,想趁着慕寻什么时候低头就偷偷藏到盘底。
可他愣是没找到这个机会。慕寻表面上在埋头吃,实际上,却根本没停过用余光偷瞄他,好像非要看到他把那块肉吃下去不可。眼看他不吃,表情也肉眼可见地开始慢慢沉下来,一副我不开心的样子。
陵澜纠结万分,最终想想,为了任务,只能提起筷子,把那块肉吃了。
见他吃了,慕寻的眉眼一下子舒展开,好像发生了什么让他高兴的好事。他瞅着陵澜红润的嘴唇,想到什么,干咳一声,撇过脸去,筷子不小心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耳根一红。
“咦~那么肥的肉,我才不吃,什么长高高。”后桌少女露出一脸后怕的表情,还想寻认同,“你说是不是,苏师——大哥。”她想到如今的伪装,连忙改口。
可她刚说完,转头却发现,一向不食荤腥,口味清淡的苏星弦,竟然正面不改色地在吃那盘和前桌一模一样的红烧肉,而且,像是和谁较劲一样,已经吃掉一半了!
她噎了噎,忍不住想,难道这家店的红烧肉,吃了真能长高?她于是也夹了一筷子,却一入口就被腻得吐了出来。
……她还是矮着好了。
紧接着,她又听前桌一人对另一人说,“也不能光吃肉,汤也喝点,嗯……营养均衡。”
“哈哈,营养均衡是很么东西,这个人真是的。”游明月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好不容易抓到一点话头,转头就要与她的苏师兄说。
然后,她又看到苏星弦夹红烧肉的手顿了顿,转而盛了一碗汤。
游明月:……
再然后,几乎是前桌说什么,苏星弦就吃什么,游明月见那两人衣着容貌皆是普通,没有多想,却看得目瞪口呆,问苏星弦,他却淡然道,“营养均衡。”
游明月:……
过不久,慕寻吃完了,陵澜就起身结账。路过后桌时,他故意停了一下,就感觉到其中那名男子的呼吸骤然快了几分。
他伸起手,那男子的脸更加紧绷。
果然有古怪。
陵澜捏捏下巴,恍然像想起了什么,“钱袋忘了。”然后转身,拿了钱袋就走,然后订房间,上楼。
游明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苏星弦脸上看到了紧张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的背部也挺得更直了。
她总觉得哪里有古怪,却猜不出来。那两人走过他们身边,她闻到淡淡的莲花香,清淡而旖旎,她总觉得,像是在哪里闻过。
她有些恍惚,转头去看苏星弦,却发现他低着头,神情早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
他静静看着桌面,红色发带拂过他的侧脸,俊雅依旧,她却像看到他的眼角若有若无地微微泛红,仿佛凝聚着……隐忍的恨意。
客栈二楼,陵澜看着那两道人影离去,若有所思。
·
在客栈的这几天,对慕寻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
他所厌恶的师尊,真的彻底变了。
他会照顾他,会哄他吃饭,会守着他睡觉,会一脸头疼地看些不知道哪里买来的书,笨拙地学着给他“治疗”。
他体内的魔气慢慢平息,开始能够正常行止,他就给了他一柄剑,一柄全新的,灵光流彩的灵剑,开始教他剑术。
他教的剑术,是曾经他说过,最适合他,却与世俗某些人相悖的剑术,也是最终没有教成的剑术。
他曾经幻想过这样的剑法会是什么样,他的师尊使出来又是如何惊艳。
到如今,他才发现,他所有的想象,都不及这一刻真正见到来得震撼。
他曾在灵苍山古籍上见过,最绝妙的剑术,绝不仅限于剑之一字,行云流水,可如世间万物,变化自如。他却从没想到,所谓变化自如,竟然可以到这种程度。
那把最普通的剑在陵澜手里,却像是有了生命与呼吸,剑起之时,如画卷中最绝妙的一笔,舞动时如诗如画,几乎令人沉醉。
中段开始,行云流水的剑招却急转直下,如琵琶弦上骤然心惊的一次拨碾,刹那间,从绝美的诗画,变作变化多端的异域魔音。
到最后,慕寻已经分不清风声剑声,只觉得一切汇然一处,妙不可言,又诡谲莫测。
这确实,不是灵苍山会有的剑法。他所有的师兄弟,所用的剑术无一不是一板一眼,以灵气为辅。这种,却更像是借灵气魔气,通通为己所用,随机变化。
而比所有剑招都更惊艳的,是使剑的人。
收剑的时候,陵澜想了想,觉得这副身体真的是越来越丝滑,好用得简直就像是他自己的。那些剑法使出来,更像是深刻在灵魂中一样,没有半点滞涩。
这是好事,生命安全又多一分保障。他走到树下的少年跟前,“可看懂了?”
慕寻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也一点一点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就像当年一样。
雪白的身影慢慢走近,慕寻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一瞬间,仿佛看到陵澜全身的白衣变作妖异的红,眉间的红莲被一块繁复华丽的宝石遮盖,宽袍红袖,步步染血,充斥着杀戮与血腥,却美得让人着迷。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就算他骗他,就算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他也……依然会为他着迷。
只要,是他。
“小娃娃,你就真的如此好哄。难道当初他不曾这样哄过你?他那样对你,你也无怨无悔,但最后,你又得到了什么?当你掏心掏肺后,他心里,又把你当什么呢?”
他把他当成狗,极尽羞辱,极尽侮辱,毁去他的红莲佩,说他……根本不配做他的弟子!
“这一次,难道就不会重演?”
陵澜见他不答,疑惑地想敲敲他脑袋,慕寻却突然抬头,猛地挥开他的手。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陵澜愣了一下。慕寻全身都僵了僵,想要说什么,青霭老人的声音又响起,提醒他曾经愚蠢的过去。
最终,他一眼都没有看他,转身跑了出去。
陵澜收回自己被拍开的手,按按自己的肩下,失败了?不是。这里明明挺火热,再加上最多两三把,也差不多了。
树叶沙沙作响,却不像是被风自然吹动。陵澜当作不知道,慢慢回到客栈,待在慕寻房间,开始看自己套了医书壳的话本,等人。
夜幕时分,房门被推开,黑衣的少年站在门口,刚要进来,却发现屋里有个人。
烛火被点燃,烛光中人的轮廓被映照得格外柔软,连眉心的红莲都变得温柔。他捧着医书,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他看着他,笑起来,“回来了?”
想起自己白天所做的事,慕寻忐忑,第一反应是想要认错。但他很快就制止了那股冲动,打定主意,要硬下心肠。
虽然陵澜如今没有那么讨厌了,也或许他有许多理由,也或许他在骗他,可他不想再猜了,至多……秘境结束,从此陌路!
陵澜却没有提白天的事,好像那些矛盾与不快都没有发生,只是对他说,“既然回来了,便喝了药歇息吧。”
他习以为常地坐到床边,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因为慕寻被魔气反噬得厉害,身体状况反复,为防止意外,陵澜每天都坐在他床边,守着他入睡。这一切,好像都已经成了习惯。
最开始,因为心怀鬼胎,慕寻并不喝陵澜熬的药,推脱说苦。
没想到,陵澜却信以为真,真去找来了特制的药糖,一点一点地调,明明比他更讨厌吃药,却亲身为他试,直到不苦了,才给他喝。
是药三分毒,哪有笨蛋这样为别人试药的,更何况,还只是为了这么荒谬的理由!
第二天起,慕寻就黑着脸,抢在陵澜试药之前就咕咚咕咚把药喝了。
今天,陵澜端着药,皱着眉头要尝一口,却被慕寻劈手就夺了过去,一言不发地喝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他闷头躺倒床上,“我要睡了,师尊请回去吧,我没事了。”
他面朝床里,背对着陵澜,语气干硬,一副生疏冷淡的模样。
此时虽然不早,客栈中却依然有着不少嘈嘈杂杂的声音,隔壁传来欢声笑语,楼下还有咿咿呀呀的走街皮影兽在摆弄他的戏班子,一派热闹。
然而,这个房间中却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寂静。昨天,两人的气氛还越发好转,今日,就又跌入冰点。
慕寻又继续说,“以后,你也不用再守着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不用再管我。”
“进秘境前,师尊曾答应我,等出去,你就实现我一个心愿。弟子已经想好了。”他想要将心中早就决定的“心愿”说出来,可话到嘴边,他却突然开不了口。
这些话,他说得绝情,然而,陵澜肩下的花瓣却在隐隐发热,这一次,还有点痛。
——就像在自己折磨着自己。
下次再说,也是一样的。慕寻对自己说,他感觉到背后传来的落寞,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这样,就够了。这样,才是最安全的。他告诉自己。
再这样放任下去,他就不再会是他。
他会重新被他影响,变成曾经那个没有自我没有自尊的蠢货。然后,或许,再那样被践踏一次。而他能感觉到,这一次,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他感觉陵澜在他房中站了一会儿,他强迫自己不回头,也忽视心底那些异样的酸涩与复杂。
终于,他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门也被轻轻关上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慕寻慢慢转过身,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还有整个空荡荡的房间。
终于,他还是走了啊,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问。
黑暗中,慕寻睁着眼,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他却一点都不想睡。眼前一幕一幕,都是陵澜的模样。
初见时,他如天降神明;收徒送他玉佩时,他眉眼含笑;第一次看到他的花时,他怔愣却无奈;他教他复仇时,凛冽却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还有他背着他时的模样,他教他剑时的模样……
越是不想去想,这些画面却越是清晰。
慕寻不可遏制地想,他应该是觉得失望透顶了。明天,或许他就不会再对他“好”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万分委屈,怎么,就不多坚持一下呢?不是很关心他,很在意他吗?多坚持一下,说不定,他就……
明明是他把他赶走的,明明是他害怕不受控制的将来,他真的走了,他却感到窒息般的难受,好像所有赖以生存的空气与水都被抽走,只剩下干枯万里的荒芜一片。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慕寻像分裂成了两个人。
有一个他说,他只是在骗他,他满口谎言,从来没有真心。这些日子,只是演技又变好了,或者又想到了玩弄他的新花样。你就该离他远远的!
另一道声音却说,他本来就是这么笨的一个人,他自己也被他师尊那样对待,又怎么会觉得哪里不对,要错,也是他师尊的错。
第一道声音冷笑起来,那当初,他又为什么要把红莲佩亲手弄碎?
红莲佩……慕寻的手慢慢攥紧,是啊,他连象征他亲传弟子的红莲佩都弄碎了。
无论因为什么,他都不该把那块红莲佩弄碎的!
不见光的无数日子里,他一夜夜,梦见的都是他亲抚着那个人的头,而那个人的腰间,从始至终,都别着这块独一无二的玉佩。
可是,可是万一呢,万一,他真的只是为了要磨炼他的心性。从前,他就说过,不让他过分依赖他……
慕寻狠狠摇头,几乎要被这些反反复复的情绪折磨得无法喘息。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淡淡的莲香传来。
他连忙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是陵澜。
这么晚,他来做什么?
他的脑中晃过许多想法与猜测,陵澜却只是坐在他床边,好一会儿。
然后,他感觉到他的掌心被塞入一块触感温润的东西,略有棱角,却不刺人,其上源源不绝地流出淡淡清流。
他隐隐有个猜测,不敢深入,心脏却狂跳起来。
床边之人好像还说了点什么,声音很低,慕寻一下子没听清。他又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给他掖了掖被角,把他手心满是汗水的手臂轻轻塞回被子里,才重新离去。
直到门被重新关上,慕寻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张开手心,上面躺着一枚崭新的,红光流溢的莲花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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