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
按理说,巫翦帮江松这一回已经是大发善心,放以往他理都不会理,现在事情已经结束,再没插手的必要,合该各干嘛干嘛去,但看见独自坐在树底下的江松,他胸腔里就惶惶地发闷。
怎么连这个坐姿都这么像。
他借着薄雾掩盖大胆勾勒江松身影。瘦,版型合身的衬衣被他穿得空荡荡,湿透后贴在身上更显清癯。白,苍白,眉淡,和人说话时总不自觉微蹙,可仔细看他的神情又没有不耐烦。眼下是常年挥之不去的青,再往下的唇也淡,和青色比较起来反倒显得红——明明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呢。
别折磨人了。
巫翦在距离江松三步远停下:“感觉怎么样,还有力气走吗?”
江松点头:“可以。”
“行,那赶路吧,这儿离警局可不远。”
……走回去?
似乎是江松错愕的神情过于明显,巫翦解释:“你金道长是个见光死的,天亮了我也不好随便用法术,只剩走路了。”
“打车呢?”
“你有手机吗?”
江松摸口袋,空的,才想起来手机最开始就被警察收走了。
“大师没有吗?”
“我需要那种东西吗?”
还挺有道理。
江松认命,起身拍拍土上路,走出好远却听不见巫翦动静。正疑惑着,他回头,只看见原先好端端的人现下扶着树,身侧淅淅沥沥淌下一片稀软的白,而巫翦捂着半张脸,肩膀微颤。
江松一瞬间想起他之前那句“不太好”,迈开步子急忙去看,两人目光先于肢体相接,一道近乎疯狂的注视把江松钉在原地。
危险、幽深、狠戾。
心底涌上要被拆吃入腹的恐惧,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江松甚至不敢呼吸。
为什么他感觉巫翦好像……格外兴奋?
就在这目光中,巫翦对他说:“带我回家。”
*
“先和面,面水不用讲究比例,差不多就行,”巫翦手上抱着个面盆,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沉了?”
江松累到不想说话,一进家门就摊在沙发上躺尸。
罗雾河附近真不愧是荒郊野岭,方圆百里连个活物都没遇见,而巫翦双目紧闭的模样让江松不敢耽搁,硬生生连拖带拽把人弄回家,还时刻担心动作幅度太大,会不会让巫翦的伤雪上加霜。
好消息是他的担心完全多余,巫翦依旧生龙活虎,坏消息是这可苦了江松,一路劳心劳力,他现在比较像一条快渴死的鱼。
鱼撇开水壶,摇摇晃晃站起身安慰:“没事,不沉。”
他揉揉酸困的肩颈:“面粉有讲究吗?”
“随便什么都可以。”
两碗面粉一碗水,少量多次,以不粘手为宜。江松看着尚未成型的面团,想起水下的白絮。
……原来是面团吗?
难怪那么轻盈。
在巫翦示意下把面团铺开,薄薄一层盖在他身上,巫翦找个空地躺好:“加酵母菌。”
江松半信半疑:“需要上锅蒸吗?”
巫翦双手交叠在胸前,笑着说不需要,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江松看他不似作伪,找来半包酵母均匀洒开。
“阿嚏。”巫翦搓搓鼻子。
……怎么的,酵母菌过敏?
下一秒江松也没忍住:“阿嚏。”
……难道是酵母菌过期?
“晚了。”
什么意思?
江松疑惑看向巫翦,瓷白面皮包裹在他身上,没支撑的地方微微凹陷,拓出一个人形,突然面皮鼓囊囊撑起,最外层肉眼可见地硬化,茧一样困住里面的人。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巫翦此刻像被禁了言,无论江松怎么喊都没回应。
江松不敢轻举妄动,等了大概十五分钟,“喀”,面茧中间出现条裂缝。
“……大师?”
一点光顺着裂缝挤进茧中,江松看了又看,可完全不见人影。
他有些心慌,指甲不断轻敲面茧,想确认里面确实有人:“大师?”
“大师还在吗?还好吗?”
“喀喀”,裂缝延伸,面茧从正中间裂开,江松如愿看见里面——空无一人。
江松原地凝固。
怎么办,他好像把大师……
“没死呢!”巫翦急得团团转,捞起盛面粉的碗洒在地上,尚未完全成型的身体做这个动作尤其艰难,他歪歪扭扭写下四个字,“放心,没死。”
江松狠松一口气,安心之余却也疑惑:“大师,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巫翦故作深沉,在面粉上写:“因为没有酵母菌。”
……?
巫翦总能明白江松心里所想,他解释道:“活水死水,发面死面,其实就跟活人死人差不多。发面,也有些地方叫活面,能自己膨胀,在我们这儿取一个活象,死面不会变,取死象。活象是给活人看的,死象就是给死人的。”
“本质上是一个介质,任何具有生死两象的物品都可以用,选面粉纯粹因为它方便。”
“只不过对时间要求比较严苛,想做活的就得在象未成形前加酵母菌,过了那个点就统一都是死象了。”
“就比如现在,我可以接触到物品,但你看不见我,这就是死象。”
“明白了,”江松好学,“不同的象会有什么影响吗?”
“有点,”巫翦字写得飞快,“死象一般是执行任务,活象用来跟人打交道,然而生死的交换有限制,昨天我刚和陈局说这案子交给我,还没过一天就突然消失,不太好交代。”
陈局……
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嫌疑犯。
“不过也别太担心,”巫翦宽慰,“至少金窠可以信任。”
*
“祖宗!!您怎么才来啊!”
一只绿头苍蝇在江松面前飞舞,发出的声音居然有点像金道长。江松伸出两指把它弹远。
难道压力太大幻听了?
“没幻听,”浮空的纸笔,隽秀的字,遮挡在江松衣间,“那只苍蝇就是金窠。”
江松赶紧双手捧着接回来:“金道长,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什么叫也?”绿头苍蝇见只有他一个人,搓了搓前肢问,“我家少爷呢?”
江松不知作何解释,只能含糊道:“过会儿就来。”
没想到金窠洞若观火:“嘿!他又把烂摊子扔给我是不是!”
巫翦当即在纸上反驳:“什么话!我是那样的人吗?!”
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休想逃过金窠的复眼,绿头苍蝇嗡一下飞进江松怀里,意料之中发见了悬浮的纸笔。
江松居然从苍蝇脸上看出点冷意。
“能耐。”苍蝇点评。
“意外。”纸笔挽尊。
“那个。”江松打断。
“金道长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张天飞他们在哪里?”
苍蝇和纸笔心有灵犀:“好问题。”
金窠停落在江松肩头:“少爷,张天飞跑了。”
“我中了法术,暂时被打回原形。”
“以及刚刚金蟾传讯,地府最近不太平。”
一连串下来不亚于晴天霹雳。
江松简直要身为振振摇,恍惚觉得自己应当是五指山下的泼猴子。
下跪有用吗佛祖,徒儿真知错了。
巫翦好歹保有一份身为阎王的自觉,问:“出了什么事?”
金窠讳莫如深:“你回去就知道了。”
江松看见纸面一角被人狠狠蹂躏,半晌,巫翦写道:“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再说。”
于是又回到熟悉的审讯室,江松居然有种回家了的安心感。
审讯人换成陈徐安,老局长坐在三人对面,亮锃锃的地中海正对他们,不可谓不发愁。
看见这小孩一个人出现在警局就知道不太妙了,但该走的流程还得走,陈局挠头:“你怎么跑出去的?”
江松:“……说来话长。”
“那长话短说。”
江松掐头去尾捡重点:“总之,陈叔叔,我找到了能证明我清白的证据。”
陈徐安点头:“证据呢?”
跑了。
……哈哈。
“江松,”陈徐安把脸埋进手掌,“精神病的判定是有标准的,就算你这么跟我说,我也不能……”
江松欲哭无泪:“我知道的陈叔,我相信警方。”
“你遇见过其他人没有?”
江松警觉摇头:“没有。”
“真的?”
“千真万确。”
“唉,”陈徐安叹气,“先这样吧,证据链不完善,法院不一定会受理,你爸这几天也一直在凑钱想把你保释出去。”
“再委屈几天。”
江松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陈叔,跟我爸说别管我了。”
陈徐安开门的手一顿:“别赌气。”
审讯室又空了,金窠从江松身后飞出来:“现在怎么办?”。
巫翦:“求人不如求己。”
“咱现在不是菩萨难保吗?”
巫翦笔锋一转:“但话又说回来,人在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
他痛下决心:“找赵喆羽帮忙吧。”
*
“三千两银,一千两金,外加一个月不给我派活,同意?”符纸悬在半空,一方小小天地映照出那头的赵喆羽,她好像在高速移动,风吹起半长的发,让江松想起箭矢的羽。
巫翦只觉得这人真阴,他咬牙切齿:“同意。”
“位置发我。”
赵喆羽办事很利落,不到半天江松就完全洗清嫌疑,最后这件事以意外结案。
一行人站在警局门口,虽然看着只有两个。
赵喆羽穿了深咖色夹克,嘴里叼着棒棒糖,她双手插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怎么当上的阎王?”
“都说了是意外,”巫翦奋笔疾书,“阎王不是。”
“地府最近怎么样?”
赵喆羽咬糖棍:“还行,不算太平,但地府一直不太平。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这边没什么事儿了,”巫翦说,“回地府收拾烂摊子吧。”
赵喆羽表示了解,却不打算离开,视线转向江松:“你叫什么名字?”
“江松。”
“你少打他主意。”
“江松,”赵喆羽点点头,根本不理巫翦,问,“你接下来有空吗?”
江松如实回答:“要上学、上班。”
“能请假吗?”
巫翦警惕,薄薄一张纸拦在二人中间:“你要干什么?!”
赵喆羽递给江松一张名片:“请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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