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了,清冷冷的挂在天上,像块冰做的玉盘。
南苑的人都散了,沈雪砚站在廊下,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今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连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风吹过檐下红纱灯檐下,灯笼晃了晃,在青砖地上投出流动的光斑,雪呆呆追着光影玩得不亦乐乎,她觉得有趣,想摘下灯笼自己逗弄它。
桂香浮动的庭院里,沈雪砚正踮脚去够高处的灯笼穗子,忽觉身后贴上一片温热。
“笨。”
低沉的嗓音擦过耳尖,笑意慵懒。
她回头,正撞进闵莲生松散的领口——这人难得未着飞鱼服,只披了件墨色家常袍子,衣带系得松散,露出小片冷白锁骨。青丝未束,流水般垂落肩头,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整个人像只餍足的黑狐,懒洋洋地倚在廊柱旁看她。
“怎么最近不上朝,天可都凉下来了。”她明知故问,伸手去撩他垂落的发丝。
他捉住她捣乱的手,指腹摩挲过她腕间红绳:"回来晚不高兴,待在家中你也不高兴,你难伺候。"
檐下的一个红纱灯笼被轻轻摘下,暖光透过轻纱,在闵莲生的指间流淌。他唇角噙着笑,眼尾染着三分酒意,将灯笼递到她手中时,指尖故意蹭过她的掌心。
沈雪砚嗅到淡淡的酒气,抬手抵住他胸膛,将他推远了些:“怎么喝酒了?”
闵莲生低笑,不退反进,单手撑在她身后的廊柱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他微微倾身,呼吸间的酒香混着桂花酿的甜腻,拂过她耳畔:“怎么,不让喝?”
灯笼的光映在他眸中,竟比月色还惑人。
沈雪砚挑眉,指尖点在他心口,轻轻推了推:“堂堂西厂提督,醉醺醺的像什么样子?”
他捉住她的手指,低头在她指尖咬了一下,不重,却足以让她轻颤。
“那夫人打算……怎么罚我?”他嗓音低哑,带着醉意的慵懒,像是笃定她拿他没办法。
红纱灯笼在夜风里轻旋,穗子扫过闵莲生未束的发梢。
他微微眯着眼,眸光浸了酒色,潋滟如春溪,偏头瞧着沈雪砚笑时,眼尾曳出一弧绯色,活像只偷喝了御酒的狐狸。
沈雪砚微微歪着头,红纱灯笼的光晕轻轻晃动,映得沈雪砚眉眼温软。她瞧着闵莲生醉狐狸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眸中漾着细碎的宠溺,她摇摇头,指尖顺着他面颊的疤痕抚摸至喉结,很是温柔,“不罚你,舍不得。”
灯笼穗子沙沙作响,她仰头看他垂落的眼睫,忽觉这空荡荡的府邸,此刻竟比京城最热闹的灯市还要暖。
闵莲生指尖枯长带着暖意,擦拭她的泪水。
“……怎么又哭了?”他皱眉,声音沙哑,像是被酒浸透的丝绸,低沉而黏连。
沈雪砚垂眸,睫毛轻颤,将脸埋进他掌心。
他的手指微微僵硬,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泪总是擦不干。
“闵莲生,真想这样和你过一辈子。”
他怔愣,眼底醉意缭绕,像蒙了一层薄雾。
“有时候觉得不够,有时候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
夜风穿庭,灯笼的光晕摇晃,映出他霎时迷惘的脸色。他张了张口,似乎想反驳,可最终只是颓然低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额上。
“本督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他声音极低,几乎是气音,像是怕惊碎这场梦。
“……本督记不清了。”
可他的手却死死攥住她的衣袖,指节泛白,仿佛真的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
沈雪砚轻轻抱住他,感觉到他身体微微发抖。
“嗯,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她柔声道,“但是没关系,我记得就行。”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得零落作响。
沈雪砚望着半阖眼睫的闵莲生,知道他快要醉得睡着了。她伸手轻轻理了理他散落的发丝,心想南苑人都散了,自己一个人怕是抬不动这醉鬼,便牵起他的袖子,轻声哄道:“提督大人,该回屋了。”
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竟也乖乖随她走,踉跄了两步,险些栽进她怀里。沈雪砚连忙扶住他的手臂,只觉得他整个人沉甸甸的,像一尊被酒浸透的玉像,带着微醺的热意,压得她肩膀发沉。
夜露渐重,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她走一步,他便跟一步,醉意朦胧间倒也没闹。
闵莲生说:“……灯笼在转。”
“笨蛋,你自己在转啊。”沈雪砚笑,把他往寝房里带。
到了卧房门口,沈雪砚正要扶他进去,却见他忽然顿住脚步,偏头看她,眼底雾蒙蒙的,半晌才低低咕哝了一句:“……你选谁?”
她一怔,还未答话,他已自顾自地往里走,结果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栽进软榻里。沈雪砚忍不住笑出声,却见他趴在锦被间,半张脸埋进枕里,只剩一双醉意沉沉的眼睛望着她,固执地重复:“画师和我,你选谁?”
“我和他一起掉进河里,你救谁?”
沈雪砚:“……”
她叹了口气,俯身替他脱下靴子,又扯过被子盖好。刚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捞住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闵莲生,松手。”
他不应,只是把她往榻上带。沈雪砚挣不开,又怕他醉着劲儿大伤着自己,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坐在榻边。他这才满意,翻了个身,手臂横在她膝上,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沉沉睡去。
窗外月光如水,沈雪砚低头望着他醉后松懈的眉眼,想着明日他醒来怕是要恼,却又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微红的眼尾。
——真是,醉也难缠,醒也难缠。
原来他这几日,闷闷不乐,是因为画师啊。
他那般通透的人,也会同已逝之人计较么。
***
过了八月十五,南苑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各房各院的仆役陆续回府。沈雪砚坐在廊下剥着新炒的南瓜子,被一群小丫头围在中间。
“少夫人您不知道,村头李家的狸花猫生了四只崽,有只通体雪白的,眼睛却是碧青色!”梳双螺髻的小丫鬟比划着,腕间银镯叮当作响。
沈雪砚眼睛亮晶晶地追问:“当真?”
“夫人听我说!”穿杏子红比甲的丫头抢先挤到前头,“刘家村闹狐仙,每夜子时准在磨坊顶跳舞,毛尾巴有这么长——”双臂张开比划着,差点扫翻茶盏。
“你那算什么!”管浆洗的赵婆子一屁股挤开她,“老奴亲眼见着张铁匠家闺女被黄大仙附体,倒吊着能爬三丈高的槐树......”
沈雪砚扑哧笑出声,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着整个秋天的阳光,连睫毛都跟着笑声轻轻颤动。听得入神时,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素手撑着石桌边沿,连袖口滑落半截露出雪腕都浑然不觉。
“后来呢?”她急急追问,耳坠上两粒珍珠跟着摇晃,在颈侧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恰被廊下阴影里的玄色身影尽收眼底。
沈雪砚鲜活的神情,从来不会在看着他时出现。
他想起昨夜她蜷在自己怀里,她眼里盛着疲惫的温柔,像对待需要顺毛的猛兽,与此刻眼里跳动的碎光全然不同。
和她及笄宴上那副画里的清浅灵动的笑颜,全然不同。
“后来那猫儿......”小丫鬟突然噤声。
沈雪砚似有所觉地转头,正撞上闵莲生未来得及收敛的目光。她唇角的笑意还未褪尽,眼神却已经浮起他熟悉的、略带安抚的柔软——仿佛从春日的溪水骤然变成温吞的茶水。
“继续说啊。”他薄唇一掀,“本督也听听,什么样的趣事值得说上一整天?”
丫鬟婆子们顿时炸开,消失不见,各自做各自事情去了。
闵莲生倚着门廊,“明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是很想出门。”沈雪砚摇头,“听大家讲些趣事,也算打发时间了。”
一出门就生病,一病就是一两个月,她还有几个“一两个月”能浪费,她虽然说是爱出去玩,但是出去玩总归是影响到她寿终正寝的。
闵莲生听了她的理由,跟听了什么天大笑话一样,讲她揽在怀里笑出声,胸腔一震一震的,可见他是真的被自己都笑了,“就你,寿终正寝?”
沈雪砚认真点头,“我们不出去,你就在家陪我好不好?”
“我陪你?”闵莲生嗤笑,“你让那些丫鬟婆子陪你,她们逗你开心,我可没这能耐逗你笑。”
沈雪砚皱眉看他,“你不在我身边要去哪里,你……不能让我一直看得到吗,在我身边,让我看得到可以吗?”
“奴才是奴才,总归忙得很。”
沈雪砚:“……”装货,请假半年你忙活什么啊……
沈雪砚懒得理他,兀自去药田旁蹲着,伺候新从南疆引进的灵药。
夕阳透过藤架,在药田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沈雪砚指尖轻触一株刚抽芽的南疆灵药。淡紫色的叶片在她指腹下微微颤动,散发出清冽的苦香。
“这叫月见蒿,”身后突然响起温润的声音,一名蒙眼的南疆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覆眼的纱带在风中轻扬,
“午夜开花时,像落了霜的月亮。”
酥酪连忙道:“夫人,这是南疆请来的药师,虽然眼盲,却十分擅药,对南疆木植极其了解。”
沈雪砚一直没说话。
酥酪觉得气氛不对怕,也没敢继续说话。
此时,躺在紫木樨花树上的闵莲生缓缓睁开眸子,转头看过去。
沈雪砚站在药田旁,杏眼微微睁大,唇瓣轻启,正失神地望着那个蒙眼的南疆青年。秋阳透过枝叶斑驳地落在她肩头,像洒了一层碎金,而她浑然不觉,只喃喃道:“……画师?”
那南疆青年身形修长,一袭靛青布衣,双眼覆着一段霜色纱带,却似能感知她的目光般,微微偏头"望"来。
“这位可是夫人?”
周五见家人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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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装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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