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登楼

8.

等陶令仪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屋里似乎没点灯,她挣扎着坐起来,撩开床帏,透过垂挂的轻纱能隐约瞧见外头的光亮。

昏睡了这么久,嗓子又哑又干,陶令仪干咳了两声,想开口唤水绿来,不想水绿就守在床边,听见动静立刻给她倒了杯水递过来,“娘子,您可睡醒了!”

又睡了这么久,便是不说什么,陶令仪也知道她们定然吓坏了。

她抿了一口温水润了润喉咙,然后朝水绿勾出一抹笑,“我有些饿了,有吃的吗?”

水绿连忙唤人进来点灯,点头应道:“自然有。粥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呢,奴婢扶您起来靠着,一会儿就叫人把粥送进来。”

睡了这么久,只怕身子骨都睡酥了,陶令仪摇摇头,说:“不用叫人送过来了,我到小厅去吃。”

水绿一怔,“也好。”

她忙给陶令仪更衣,又怕小厅冲着风口,在襦裙外头又套了件披风。

陶令仪低头看她忙碌,眼底乌黑一片,有些抱歉地说:“我昏睡了这么久,只怕你们都没睡好。”

分明病倒是她自己,竟还想着安慰他们这些奴婢。想到今日白天生死一线,险些就醒不过来了,水绿不禁有些鼻酸,“奴婢们没事,只是苦了娘子。”

她安慰道:“一会儿用过晚膳,再服了药,明日就能好了。”

陶令仪哪能听不出她是在哄她,但也只笑着摇摇头,“好。”

因着陶令仪大病方愈,因此清荷今日准备的饭菜几乎都是些清淡的,除了有她点名想喝的莲子粥,还有几样爽口的小菜。

清荷亲自替她布菜,“娘子这么久没吃东西,这会儿可不能只吃两口就撂筷了。”

陶令仪也的确有些饿了,最后不仅喝完了那一大碗莲子粥,还吃了两个素包子。

她平日饭量很小,这会儿多吃了些,竟感觉有些积食,“水绿,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水绿应下,然后回屋给她换了一件夹袄,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住,“娘子可别再着了凉。”

主仆两人一道往院中走去,可一直走到院门处,陶令仪却还没有停住的意思,水绿下意识拉了拦了她一下,连忙问道:“娘子,您这是……”

院外没点灯,只能借着月色勉力一窥,陶令仪说:“我想去远处走走。你去拿几个灯笼来,叫人在后面跟着,不会有事。”

平日里的陶令仪是很温和的,性子也乖顺,便是奴婢们的话,她也很少去反驳。但是水绿知道,她心里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此时会说这话,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拦不住。

水绿几乎一下子就判断出来了。

想到今日白天,小娘子曾说自己梦到了许多旧事,难不成是开始怀疑了什么?

她不敢再犹豫,趁着回屋取灯笼的时候,同清荷匆匆交代了几句,而后点了两个小丫鬟跟着,主仆四人,一齐往院外去了。

这晴方园早前是小官在京中买的私宅,后来辗转几次被燕臻买下。

买来的时候只是一个三跨院,后来燕臻又将隔壁两座宅邸买下来,打通后修葺了这座晴方园。

因此,这里并不单是玩乐之地,布局修缮都是官家府邸的模样,再加上天这么黑,应当瞧不出什么来。

水绿这样想着,又专门引着陶令仪往无人的后花园里去。

“好似很久没人修剪过了。”

穿过几条小路,陶令仪随手拨弄了一下溢出的花枝,道。

水绿说:“是啊,咱们府中人丁寥落,老太太前几日去了大慈恩寺祈福抄经,郎君常年在学中,您又病着不能出门,府中的下人自然也就惫懒了。”

闻言,陶令仪缓缓点了点头,却又问道:“水绿,我记得你是我陶家的家生子,难不成其实是我外祖母家的?”

水绿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让她生出了疑心,忙补救道:“奴婢的娘亲,是大娘子的陪嫁,自然也把这里当家。”

“原来是这样。”陶令仪没再多问,只是又提着灯笼在这小花园闲逛,说,“这里真的好黑啊。”

水绿顺势劝道:“娘子还没喝药呢,咱们先回去吧。”

陶令仪却摇了摇头,“我还想再逛逛。”

听她这般坚持,水绿也没办法,总不能敲晕了将她强行带回去。

于是,主仆四人就这样在多年无人整修的花园里闲逛了很久,直到陶令仪说想去下一个地方。

-

前院。

骊山的事又多又杂,奏折雪片似的飞进明德殿,这两日又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求见太子。

燕臻被他们吵得额心发胀,干脆歇在晴方园躲清闲,今夜更打算直接宿在这,明日直接去上朝。

跟着他的是连晖,此时正回禀:“殿下,陶小娘子此时已经到了云辉阁了。”

燕臻不常来,根本不记得这地方都是哪,他不在意地摆摆手,“她愿意逛,便让她逛就是了。”

他并不在意她是否起了疑心,总归都是要恢复记忆的。

如今她自己急着往死路上走,他又何必阻拦?

他只是有些奇怪,刘医正曾明确的说过,陶令仪恢复记忆至少要等脑后的血瘀完全消散了之后。

如今才过去十来天,药都没喝完,何至如此?

难道是……

燕臻沉吟片刻,虎口在下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忽地想到昨日在曲江池边,陶令仪被荣九川紧紧抱住的画面。

是因为见了荣九川吗?

昨日荣九川为了这个心爱的表妹不惜以下犯上,今日他这娇娇表妹便有了恢复记忆的迹象,简直比这世上最好药还灵验。

他嗤笑一声,又忽地生出了些好奇。

若她真的想起来了,再见到自己,会怎么样?

想到这,燕臻屈指在桌上敲击了一下,道:“去把后院都点上灯,孤亲自去瞧瞧。”

-

陶令仪不认得路,就这么一路乱走,竟从小花园直接逛到了主院,这里没有人住,只有洒扫的婢女还在院中忙活,见到她全都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小娘子。”

这一幕竟让陶令仪有些恍惚,她抬头想去看这院落的匾额,但太高了,又有些黑,看不清是什么字。

“娘子,可要奴婢叫人来挂上灯笼?”看着陶令仪的动作,水绿问道。

“不必了。”陶令仪连忙摆手,“我只是想随便走走罢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是真的只想随便走走。

先前在梦里的梦到了很多人,但多半都看不清面容,却能看清楚周身所处的环境。

所以她便想,如果亲自去那些地方走一走,会不会还能再想起来点什么?

但不知为何,她在这里绕了这么久,却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可是在梦中,她不是在表哥家住过许久吗?陶令仪正感觉有些奇怪,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绕回了那小花园。

但与方才不同的是,不知何时,这里突然挂上了许多簇新的灯笼,此时一齐点亮,竟能和天上的星子争一争光。

陶令仪回头,看见不远处的亭子里,燕臻负手而立,正远远地望着她。

“表哥。”

纵然被漫天的光遮住眼睛,但陶令仪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下意识便要往前去,却又在那一瞬间莫名停住了步子。

“怎么?”燕臻看见她的动作,微微挑了挑眉,顺着石阶缓步走出凉亭,最后停在陶令仪的面前,“病了一场,便不认识表哥了。”

陶令仪摇头,“我以为表哥回太学去了。”

看这个语气,想来是还没有恢复记忆,燕臻微微挑了下眉,直接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闲逛,水绿不是说你才醒过来不久吗?”

陶令仪说:“院子太闷了,就想出来走走。”

她看着燕臻,“表哥,你怎么会在这?”

燕臻轻笑,“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能来?”

两人面对面的站着,他一低头,正看见陶令仪的肩膀,不知道方才从哪经过,发梢上竟沾了一片枯叶,他眯了眯眼睛,顺手将那叶子摘下,然后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陶令仪也一向不会去质疑,但这次,她却说:“我还不想回去。”

燕臻耐性用尽,蹙起眉,“你想去哪?”

陶令仪其实也不知道,她仰头去看两侧的灯笼,小声道:“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许是那梦让她感知到了许多过去的事,给她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稍稍添了些颜色,可是梦醒之后,却发现这样大的院子,只住了她一个人。

她走了这么远,却找不到一处熟悉的地方,所以在看见燕臻的时候,她本能的不想退开。

燕臻顺着她的目光往上,忽然道:“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也不等陶令仪的回答,直接对不远处的连晖低声吩咐了一句。

陶令仪听不大清,她有些好奇,问:“表哥,我们去哪,要出门吗?”

燕臻没有回答,只是对她说:“跟我来。”

他没让人跟着一起来,而是随手从一旁的树枝上摘下一盏灯,攥在手里照明,然后便轻车熟路拐进了旁边的小径。

都不知多久没人修剪,两旁的树丛枝叶疯涨,几乎将那狭窄的小径都遮住,燕臻身高腿长,又对这里十分熟悉,走得很快,没用多久就把陶令仪远远甩在了身后。

可怜陶令仪一手提着灯笼,又没水绿在旁搀扶,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再抬头时,只能看见燕臻的背影了,她连忙叫住他,“表哥。”

燕臻闻声顿住,才发现自己把她落下这么远,他蹙了蹙眉,朝她招手,“跟过来。”

陶令仪还以为他会回过来扶她一下,却见他只是站在原地,等着自己追上去。

她委屈地咬了下唇,最后还是跟了过去。

虽然打小身子弱,但陶令仪自问不算娇气,这会儿却不知怎么了,不过追了几步,眼圈都红了。

她垂头站在燕臻面前,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小声道:“还要多久啊。”

燕臻也没想到她这般累赘,微微拧了下眉,尽量温和着语气,道:“就在那里了。”

他指的远处的一座小楼,看似很近,实际上还要再穿过一处假山流水。

陶令仪提灯笼的手腕都酸了,“我好像走不动了。”

她向来乖驯,却还是第一次这般软声软语地撒娇,见她这幅模样,燕臻竟无端生出几分新奇感来。

原本要被耗尽的耐心破天荒的又多了些,燕臻这样想着,对她伸出手,说:“过来。”

陶令仪愣了一瞬,她抬手放了上去,而后便感觉燕臻稍稍用了几分力,便把她一下子带到了他的身边。

“走吧。”他没再多说,继续往前走。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昨日那些微妙的疏离好似一下子就消失了,陶令仪偷偷抿了抿唇,跟上了他的步子。

大约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陶令仪的小腿都累得发酸,他们终于走到了燕臻说的地方。

原来是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阙楼。

这楼不太高,里面也空无一物,燕臻带着陶令仪走上二楼,来到一处很宽敞的露台。

那里摆着一对桌椅,上面还放着茶水和糕点,陶令仪走过去,伸手摸了一下,茶壶还是温的,想来是燕臻提前吩咐过了。

她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燕臻,“表哥。”

燕臻伸手接过,却没有喝,他站在露台上凭栏远望,问身后的陶令仪,“你知道那是哪儿吗?”

陶令仪老实地摇了摇头,燕臻道:“那是承天门,皇城的正门。”

他当初会买下这座宅子,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承天门内,便是六部和皇宫。因此,每日会有无数的人从承天门内出去,有王公贵族,也有权贵朝臣。

但燕臻,他身为永元帝的第九子,却在十四岁那年才第一次走进去。

不过这些,他自然不会说给陶令仪听,因为他知道,陶令仪的周岁宴都是在皇后的蓬莱殿举办的。

彼时的陶家如日中天,新后和太子都是陶郁林的人,而燕臻和她的母妃,却被当成弃子,挣扎在掖庭宫。

燕臻嗤笑一声,这次却是笑得自己。

他觉得自己很荒唐,竟然莫名其妙地带她来这个地方。

果然,陶令仪看了又看,什么都没看出来,她裹紧身上的夹袄,叹道:“这座门这么大,里面的人却永远都出不来。”

燕臻闻言一怔,转头去看她,却见她双手捧着一杯温水,朝他弯眉一笑。

从前在这里,燕臻只能瞧见高大宏伟的宫殿,和他忍辱十年都要追求的皇位。

可今日,满天星辰之下,他却只看见了这个笑。

她和陶郁林不同,甚至不大像陶家的女儿。

这是燕臻两个月来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温馨提示:前两天都没按着时间更新,而且还要加更,大家别漏看掉哪个章节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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