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谢锦衣卧在榻上,兜不住的日光映在他仰起的脖颈,唇色浅淡,却比昨日恢复了几分血色。
“你这臭小子此次还算命大,听纪不归说若是那箭再偏几分,你也不会只是在榻上躺一躺这么简单了。”
一个身着青衣,竹藤挽发的男子坐在马扎上,白且修长的手指握着几颗黄澄澄的杏子,说一声往自己嘴里送一颗。
“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箭手,还能将你伤着了。”他又啧啧两声,“莫不是这上京的伙食太好,吃得你都跳不动了?”
谢锦衣正头疼,懒得理会他话里的调侃:“你有这时间不如回你的大理寺处理几件案子。”
俞淮一副受伤的模样:“你这人冷漠绝情,还不许别人有情有义了?”
见他一直说废话,谢锦衣阖眼休息,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俞淮“切”了一声,道:“你要我查的事情查到了。”
谢锦衣掀开眼皮,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俞淮险些被他气笑了,用杏子往他身上砸过去:“你这人要不要这么实际?”
谢锦衣不为所动。
俞淮看了一眼谢锦衣,正色道:“我查阅了大理寺所有的卷宗,秘阁封住的卷轴也看了一遍,也许你的猜想是对的,当年平川一战确实疑点重重。”
“平川一战”四个字无疑勾起了谢锦衣掩藏在心里最沉痛的记忆,他面色凝重地看向俞淮:“你觉得有何疑点?”
俞淮娓娓道来:“平川地处要塞,前有翎河,后有际州,最是易守难攻,加之领军的还是身经百战的谢老将军。且不论北戎是如何能在短短一个月内攻陷平川城,际州为何没有出兵驰援?”
谢锦衣唇角勾出讽笑:“有人扣下了求援的信。”
而且还是他们自己人。
俞淮知道谢锦衣从几年前开始就认定了平川一战事有蹊跷,可当年主帅谢驿及其长子早已身首异处,留守平川的将士、百姓全部被北戎人活埋,这件事要查简直是异想天开。
可谢锦衣偏生就是那么固执,而这一查,竟也真叫他们查出了蛛丝马迹。
到底是谁阻截了平川送往际州求援的信,让谢驿率大军苦守平川,最终力竭而亡,北戎又是怎么在短短一个月内攻破固若金汤的平川城?
这里面太多疑点了。
这件事越查下去,俞淮心里就越发没底。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有人刻意在幕后安排,像一个高深莫测的猎人早已布好了天衣无缝的陷阱,却又故意露出马脚,让你一步一步掉进他更大的阴谋里。
若真是有人布了这个局,只能说此人可怕的程度非常人所能想象。
谢锦衣动了动脖颈,淡淡说了一声:“谢了。”
俞淮抽回思绪,扬了扬眉尾:“难得听你说句人话。”
谢锦衣垂下眼睑:“这件事我会查下去的,你别管了。”
这是他一意孤行要查,没必要将更多的人牵扯进来。
俞淮咬杏子的动作一顿,又更用力地咬下去,不服气地嚷嚷:“不早说?现在我一只脚都被你拖进泥坑里了,你才让我抽出去?你这是打算让我两头不做人?”
他话刚说完,谢锦衣肩头一抖,笑了起来,散在身侧的墨发也跟着起伏。
俞淮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先是白了他一眼,见他还在笑个不停,笑骂了一声:“有病。”
待他笑完了,俞淮忽地问他:“听说你将昌平侯府家那个二姑娘留下了?”
谢锦衣直言不讳:“如何?”
“不如何,不过我知道你去找祁容了,为了她去的?”俞淮撇了撇嘴,“你以前不是最不屑于搭理祁容么?”
谢锦衣不置可否,但他此刻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俞淮被勾起了好奇心:“那个元家二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
屋里安静了一瞬,谢锦衣闭上眼,抬手遮挡日光。
良久,响起一声轻笑:“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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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西沉,元鸢靠在窗台旁的美人榻上,仰脸瞧着青花瓷瓶里斜插的蔷薇花。
纤细的手指轻轻一点叶子,原本打滚的水珠便晃晃悠悠顺着叶尖砸落,溅开了一朵水花。
不知道谢锦衣的伤好些了没,有没有按时用药。昨夜还在咳嗽,今日呢?
元鸢越想,眉尖蹙得越低,可一想到他藏在袖中的珠花,点在叶片上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定住。
罢了,若他心中有旁的女子,她也不会再去到他跟前儿。何必给别人找不痛快,又给自己找难堪呢?
她收回手指,思绪散开。
这府里这么多人,照顾他的人怕是排着队的,哪里缺她一个?指不定那珠花姑娘此刻正在他房里照顾他呢。
她歇了心思不再去想谢锦衣,门口却传来“叩叩”声。
元鸢扶着榻沿下去,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脚踝上的银铃荡个不停。路过摆在地上的绣鞋时她探出脚尖勾住。
开了门时,屋外站着的是府里的丫鬟:“姑娘,将军让您过去一趟。”
“我?”元鸢略为讶异,这是谢锦衣第一次差人来传她,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是带她去见她姐姐,是以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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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锦衣的别院待得久了,元鸢也差不多能认清府里的路,瞧着四面的假山池塘,去的约莫是谢锦衣养病的卧房。
果然,推门而入的时候,谢锦衣正靠着垫枕,身上搭着一方褐色毯子。单手扶额,散漫地翻阅手里的书卷。
元鸢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框。
床榻上的谢锦衣掀开眼皮睨了她一眼,浅橘色的余晖斑驳地映在他白皙的手指上,为寡淡的眼神也增添了几分柔色。
见元鸢没进来,他敲了敲手里的书卷:“杵在那儿作甚?”
元鸢“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进去。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什么寻常的事儿了。
“将军,是有什么事么?”
谢锦衣好笑:“没事就不能让你过来?”
元鸢愣愣地看向他。
谢锦衣往后一靠,拖长尾音:“元二姑娘整日在我府上白吃白喝,倒是挺心安理得的。”
元鸢解释:“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休息。” 她又道,“这府中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的,尽可吩咐。”
谢锦衣微抬下颌:“别的就不用你去帮倒忙了,这几日你过来伺候我的饮食起居就行。”
元鸢想拒绝,可话到喉头又被她咽下去。按照往常的经验,谢锦衣这么说了,她再怎么找推辞也没用。
“好吧。”
谢锦衣不依不饶:“怎么,不情愿?”
元鸢只得正色回他:“没有。”
谢锦衣抬了抬下巴:“过来。”
元鸢只得拖着步子过去,刚过去谢锦衣便将手里的书卷扔到她怀里,也不管她接不接得住。
元鸢先是一怔,急忙伸手接住,疑惑地看向他:“是要放回去么?”
谢锦衣笑了笑,眼神却是恶劣:“念给我听。”
“啊?”元鸢没想到他会让她做这个,刚刚他不还在自己翻书么?
可谢锦衣已经躺好了,全然不想同她有商量的余地。
元鸢无法,转身去寻椅子。
谢锦衣用眼神示意榻沿:“坐这儿。”他又添了一句,“远了我听不清。”
元鸢腹诽,伤的是手,又不是耳朵。
她也只得侧着身子在榻沿坐下,臀只坐实了一点点,大半身子悬空。
谢锦衣单手枕在脑后,等着看她什么时候摔下去。
元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信手翻开书页问他:“从何处开始念?”
谢锦衣闭目养神:“随便。”
反正那本书他都快倒背如流了。
元鸢微微叹气,翻到第一页给他念:“许洞曰:国家行师,授生杀之柄,大将所主……”
她的嗓音平日里说话时是寡淡的,似山间清泉流过乱石。念书时却多了几分生气,像纱窗外渗落的日光,且暖且柔。
谢锦衣仰面躺在榻上,睫毛缝隙是橘黄色的余晖,带着点点暖意。
元鸢的声音仍在耳畔,却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慢慢地和他记忆深处的声音重叠。
只是那个声音更为稚嫩:“来了来了,催命似的,整条街都听到啦。”
这声音太过熟悉,谢锦衣睁开眼,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自己身边走过。
她穿着桃色对襟襦裙,一左一右梳着两个簪着粉色珍珠的花苞。她还是笑得那么肆意明媚,像枝头开得最盛的石榴花 。好像下一刻那朵石榴花就会栽落到他的怀里。
然后她会从他怀里仰起头,撒娇地喊他:“阿锦。”
可那个小姑娘径直越过了他,鼓着腮帮子仰起头。顺着她的视线,谢锦衣看到了坐在墙上的锦衣少年。
明明是和他一样的眉眼,那个人的眼睛却是干干净净的。
一见到墙下的小姑娘便扬起嘴角。日光像是融进了他的眼睛里,鲜活又明亮。
待小姑娘走近了,他又成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
“谁让你磨磨蹭蹭的。”那锦衣少年单手托腮,故意拖长调子,“你们女孩子出门就是麻烦。”
“哼,嫌我麻烦,那你以后别来找我玩就是了。”地上的小姑娘哼哼地别过脸,双手掐腰,“我现在就回去。”
她作势要走,黑白分明的眼珠却是往院墙瞟,果然,墙上的少年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到她面前。
小姑娘眼里的欢喜险些藏不住,却又别过脸哼了一声。
少年促狭地一笑,拿出藏在背后的东西晃了晃:“那这个也不要了?”
“糖葫芦!”小姑娘眼神一亮,哪还记得自己在生气。
少年故作惋惜地啧啧两声:“看来是不要,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他闭着眼睛,作势要咬下去,却是偷偷将眼皮掀开一丝缝隙去瞧她。
“糖葫芦嘛——”小姑娘瞄准时机,趁他不注意将糖葫芦抢过,宝贝似的护在手里,“当然是要啦。”
她撅着嘴,眼里却是得逞的笑:“不要白不要。”
她冲他做了个鬼脸,一口咬下去,酸甜的味道让她惬意得眯了眯眼,早就忘了刚刚还在生气。
少年看着她漾开狡黠笑意的眼睛,哧地笑了一声:“你这么贪吃,我看以后别人一根糖葫芦就能将你骗走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单手环胸靠在树干上等她吃完。
见她吃得差不多,才伸手拍了拍她发髻上的花苞:“走了,今天带你放风筝去。”
听到是去放风筝,小姑娘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立马将最后一小口糖葫芦咬下去,一手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跑:“快快快,去晚了就抢不到好地方了!”
少年也没挣脱,任由她扯着自己往前走。
刚走了不远,正好撞见一列长长的迎亲队伍打门前走过,七八个人抬着锦绣簇拥的花轿,吹吹打打,好不喜庆。
“是新娘子诶!”小姑娘兴奋地踮着脚尖去瞧,可惜帘子盖得严严实实地,什么也瞧不着。
见她看得移不开眼,少年好笑地道:“不就是迎亲么?有什么好看的。”
小姑娘扫兴地瞪向他:“这叫沾喜气。”她又看向那顶抬远的轿子,“我觉得那个新娘子肯定很漂亮。”
少年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这有什么?以后我用比这个还大的轿子抬你,你肯定也比那个新娘子更好看。”
小姑娘当即结巴了:“你……你瞎说什么呢。”
可旁边的少年坦坦荡荡地:“我可没瞎说。”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还说不是瞎话,人家盖着盖头,你都没有看到她长什么样子,怎么能说我比她好看?”
少年难得认真一回,漂亮的桃花眼里溢满光彩:“我就是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信又笃定,眼尾的小痣上扬到最愉悦的弧度。
小姑娘忽地低下头,拽着他的袖子往前跑:“不看了,快走,放风筝去。”
少年懒懒地应声,跟在她身后,还以为自个儿的话惹她不高兴了。
可那少年没有看清,站在一旁的谢锦衣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姑娘一张小脸像梅花开了个遍,连耳根子都是红的,还用手拍着胸脯,像是在压下过快的心跳。
谢锦衣的目光渐渐远去,原来那时候她是高兴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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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点余晖自眼皮睁开的缝隙落入时,谢锦衣缓缓睁眼,屋里已经暗了下来。
他刚刚是睡着了么?
他好像许久没有这样睡过了。
他想抬手,却发现胳膊似乎被什么压着,垂眸看去时是元鸢趴在他胳膊上的脑袋,发髻上的蝴蝶珠钗颤颤巍巍,乌发里探出小小的耳垂,几缕碎发贴在纤细的脖颈上。
手里的书册搭在榻沿,岌岌可危地要掉了下去。
谢锦衣侧过身子,落在元鸢熟睡的侧脸:“睡得倒挺香的。”
他点着下颌,笑了一声,随即伸出食指往悬在榻沿的书卷轻轻一碰。
砰的一声,书卷砸在地上,元鸢身子一抖,倏然坐着身子。
许是刚睡醒,她迷茫地往四周看了看,还未适应自己在何处,头顶传来谢锦衣的声音:
“我要沐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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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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