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刘家会否一飞冲天此事尚不可知,皇后确诊喜脉的真实时间,却然比刘·氏·父子知道的早大半个月,这是皇帝柴篌刻意而为。

马宝楠奉命来禀事,守在殿门口的值差太监说,皇帝交待让他来后直接进去,马宝楠不知皇帝并非单独在清凉后殿里,不疑有他地进了门。

外面烈日炎炎,殿里凉爽荫凉,近乎透明的鲛绡纱重叠垂落,太监在层层垂幔后小心翼翼地找,寻遍大半殿宇,终在某处发现皇帝踪影。

有大选进来的美人也在场,马宝楠骤然一骇,正欲蹑手蹑脚退下,却听皇帝让他原地等。

太监惶恐,将身跪匐在地,甚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马宝楠侍奉柴篌快二十年光景,知柴篌从来好色,偏偏在这方面时间不长,果不其然,未等半盏茶时间,柴篌潦草结束。

皇帝喘息着起身,就这么毫无顾忌掀开纱幔出来,他似乎心情不错,大口喘息着兀自去倒水喝,顺便道:“跪着做甚,有事起来说。”

“刘首辅父子去探望娘娘,小刘大学士特意来请见,道是有事禀报。”太监低着头,心无旁骛禀报事情。

皇后有孕之事,加重了柴篌手中砝码,他此时正高兴,走过来拍拍马宝楠肩膀,低声道:“朕有多看重你,你心里最清楚,闻说外间素有兄弟共享女人的习俗,里面那个不错,朕去见刘毕阮你就不用跟着了,在这里好好享用享用,权当是朕对你办好差事的恩赏。”

身份确认的事也做周全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柴篌实在是打心底里高兴。

这回特意撇下马宝楠,最重要的原因,是柴篌不想让他知自己见刘毕阮时说了甚么、用的甚么态度对刘毕阮,他不愿大内阉人,和外臣互相之间有过多交集。

那对他这个皇帝来说不是好事,一切可能超出控制范围的事,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皇帝在日常处理政事的宫殿内召见刘毕阮,刘毕阮听父亲吩咐,故意迟半个时辰,来给皇帝送聿川王府孙女,在北山行宫被柴睢关押的事。

“这件事朕已知晓,先不着急说议,”柴篌亲手给下座里的刘毕阮斟凉茶,亲切慈仁,低声窃喜,“皇后有孕,朕终于要有嫡子了,大喜莫过乎此!”

刘毕阮私下想法时对时错,态度摇摆不定,近年来,经其父着力培养,加上他开始进内阁历练,现在当着皇帝面时,他言语谨慎很少犯大错,深知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

谢过皇帝斟茶,小刘大学士叹道:“是啊,皇后有喜,我们刘家,总算是没有辜负公家的圣恩。”

柴篌在刘毕阮对面坐下,眼下两团淡淡黑色,嘴角勾起一直没放下:“改日首辅与你同过来,咱们着重讨论讨论皇嗣,朕老大不小,偏偏膝下子嗣不昌,待皇后诞下孩儿,无论男女,朕都要立马给它封爵,东宫要重新修缮,还要按照最高标准来,你以为如何?”

刘庭凑当然以为此举再好不过,皇帝肯重视皇后的血脉,等同于他们刘家日后飞黄腾达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他答道:“公家圣明,只是臣以为,修缮东宫等事,最好还是要先等皇嗣平安降世,待祭告过宗庙先祖,皇嗣得了庇佑,有齐天鸿福加持,公家再封爵修宫也不迟。”

事实是眼下国库没钱。

六部后半年预算发不下去,六家的尚书与侍郎们,成日拿着年初由内阁用印的预算单,在内阁议上拍桌子瞪眼同内阁诸大学士吵架,皇帝此时轻飘飘一句修缮东宫,那是准备要让扮演恶人的内阁首辅,从六部哪位尚书的嘴里虎口夺食,来挤出钱划拨给工部修东宫?

这个皇帝妹夫,他实在是能折腾人!

柴篌对刘毕阮的话外之意明镜般清楚,国库有几份钱进了刘毕阮口袋他也清楚,他就是要刘毕阮贪,而且贪得越多越好。

“这件事朕只是先提提,具体还要看首辅甚么想法,”柴篌登基以来,大体上倚重丈人,此时这种倚仗更加突出,“首辅是内阁当家人,管着朕的钱和权,朕要用钱用权,自然是先要听取首辅意见。”

人都喜欢听好听话,这些话让刘毕阮觉得脚下如踩了云朵般轻软,身子也要跟着飘起来样,好在没当着皇帝面表现出得意:“臣父子能得公家信任,为公家尽忠做事,是我们父子的福份,臣回去后,定会向父亲转告公家的垂爱。”

柴篌喝口茶,仍觉嘴巴发干:“不是说,首辅和你一道进宫来探望皇后么,首辅他人呢,还在中宫?”

刘毕阮道:“天温炎热,父亲上了点年纪,加之政务忙碌,日前于疲惫中不慎中了暑,正在家休息,闻知娘娘大喜,非要来看望,在中宫没说几句话身体就受不住,娘娘已遣人送了父亲回府。”

柴篌一副吃惊的样子,关切道:“五六日前,首辅中暑告假,现下竟还未转好?怪朕庶务繁忙,未能及时关问首辅,这样,朕让人从库房里取些上好的藿香等补品来,你带回去,就说朕盼首辅身体早日好转,满朝军国大事,都在等他回来帮朕处理呢。”

皇帝三不五时经常赏赐刘家东西,刘毕阮对这些习以为常,故未曾多想,理所当然受赐谢了恩。

出宫时,他本想亲口确定一下,柴睢拿下聿川王孙女的消息,究竟是谁传给的皇帝知,却没见到马宝楠,反而在通往奉天门的路上,偶遇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封宝。

“烈日炎炎,何事劳动封公公亲自出门?”刘毕阮调侃着问,抖开手中玉骨折扇为封宝遮荫。

司礼监是连接皇帝和内阁的重要枢纽,是内阁平时打交道最多的部司,刘毕阮一直对司礼监首官禀笔太监封宝示好。

凡奏书折本送进大内,皆要过通政司和司礼监,封宝在司礼监地位不低,对刘毕阮这几年干过的事业心知肚明,不过给皇帝当差不容易,内阁首辅易人后,封宝收敛再收敛,对谁都客气。

他脸上堆着宫人特有的讨好而亲切的笑容,恭敬给刘毕阮拾个礼,谦卑道:“上午时候黎泰殿公议,公家垂问六部预算事宜,没得结果,下议后,让内阁抓紧时间批条用印,急得发了好大脾气,我这不是要赶紧的,把公家过批的六部新折,给内阁送过去。”

面对封宝火烧眉毛般的急迫,刘毕阮反而轻松地笑起来:“我当甚么要紧事,原来是这个,”

他靠近封宝,声音压低,“公公可闻知中宫之事?”

提起这个,封宝摆手,退远抱着厚厚一摞折书的司礼监小随从,低声讨好道:“还没来得及恭喜刘大学士,您要当舅父了,老话说娘亲舅大,无论娘娘诞下龙女还是龙子,将来国之重臣要辅,皆是非您莫属。”

几句话说得刘毕阮乐开花,笑得嘴巴就快咧到耳朵根:“谁要同你说这个,你仔细想想,批出六部区区后半年预算,和娘娘喜怀皇嗣,这两件事哪个更重要?娘娘肚子里揣的可是公家嫡出。”

自古立嗣遵选立嫡立长,便哪怕圣太上当年继承仁宗皇位,那也占着“唯一嫡出”的名份。

封宝心想,照眼下情况来说,当然是批预算重要,六部牵扯万民生计和九边安稳,哪里是皇后怀孕能比?她怀孕还要再有**个月才能看到结果,可若是现在内阁不批六部预算,你全家未必能过好后半年!

在刘毕阮怂恿般的热烈注视下,封宝唯唯诺诺道:“自然是娘娘和皇嗣更重要。”

生存在深深宫城,那些学不会口是心非的人,尸体早已不知在何处化作白骨,肥膏了野草野花。

“这不就妥了!”刘毕阮拍拍封宝肩膀,心情愉悦,说话声低,“也是六部倒霉,偏撞上娘娘怀皇嗣,皇嗣事关江山社稷安稳,内阁自是要先紧着皇嗣的事来处理,所以说,即便六部后半年预算批得慢几个月,百姓勒紧裤腰带,捱一捱也就过去了,皇嗣却千万个将就不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怕以上这些话说服不了封宝,刘毕阮悄悄向他透漏道:“方才我刚见过公家,公家意思是,要立马开始为皇嗣修缮东宫,公家是皇帝,面对一些事时,总难做出明面上的抉择,这种时候,我们下面这些为臣为奴的人,可不就是得多多替他考虑?哪怕担一两句骂也是必要的,放心罢,刘某绝不会害公公的。”

封宝似乎被说得动摇了,转身看一眼远处被小宫人抱在怀里的六部奏书,再转回来与刘毕阮四目相对,他犹豫不决:“可我只是公家的奴婢,不能擅自揣摩上意,更不能对公家之命阳奉阴违,倘您要我不把那些奏书送内阁,我实在办不到。”

刘毕阮拉封宝到路边荫凉处,不停用折扇给封宝打风乘凉,自己顶着一脑门汗:“封公公实心办事,忠心为主,实在好样的!公公忠实,在下也万万不敢让公公为难。”

他先糖衣炮弹把人吹捧一番,继而出主意道:“只不过,司礼监和通政司,每日里外里要过那样多奏书折报,诸位公臣忙起来时,忘记一两件也是正常,而且公家只是说,要内阁抓紧批条,至于这个‘抓紧’倒底抓多紧,是两个时辰,两天,还是两个月,这究竟谁能说的准,公公说是罢?”

说着,几张银票裹着件金貔貅,从刘毕阮官袍袖筒子里,滚进封宝手中,继而进了封公公袖筒。

“刘大学士您这样说,听着似乎也非常有道理,”封宝暗暗掂量袖里物,是足金,感恩戴德给刘毕阮拾礼,“我正愁事情如何办才好,多谢刘大学士指点迷津,您的这份情谊,封某铭记在心!”

刘毕阮捎带手就帮他父亲解决了桩要紧事,一时间高兴得感觉自己是天下最最聪敏之人,大笑着摆手:“多谢封公公对皇嗣的祝贺,回头有空我请公公吃酒,那我就不耽误公公办正事了,告辞?”

封宝一个作揖,诚心诚意作到自己脚面上:“大学士慢走。”

宫道上又响起一阵刘毕阮的爽朗大笑声。

不多时,待那道嚣张跋扈的朱袍身影走远,青袍小宫人易顺抱着奏书走过来,冲那方向啐了一口:“呸,算甚么东西,还敢来教我干爹做事!”

“你骂的是内阁现任谨慎殿大学士,皇后娘家亲兄长,为父给你说过多少遍,在宫里要怎么来着?”封宝从袖筒子里取出刘毕阮送的东西,打开看,银票三张共计三百两,金貔貅吊坠市价约在二百两到三百两。

不愧是小刘大学士,出手就是阔绰。

“干爹教过要谨言慎行,”不到二十岁的小易顺掂掂怀里奏书,不满地撇嘴,“可无论甚么身份来头,万轮不到他来教干爹做事,您本来就不打算,立马把这些奏书送去内阁的,哪需要他横插一脚来出主意,到时候出了事是您担着,立了功则功劳归他?狗挑门帘露嘴尖,显得他!”

封宝抬腿一脚揣在干儿子大腿上,把人揣得连连后退三五步才勉强站稳。

“哪儿错了?”封宝冷声问。

易顺抱稳怀里奏书,未叫一本跌地,委屈地低下头再走过来:“儿子为干爹觉着不平,您是堂堂司礼监大秉笔,在内统管内廷,对外和内阁首辅六部尚书平起平坐,刘毕阮算个吊。”

封宝抬起手,准备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见易顺缩起脖子愣是不敢躲,巴掌终究没落下来。

他抽出一张银票递过来,教谕道:“他就算真是吊,你难道还有?”

易顺是象舞元年腊月才入宫,彼时净身要求已从半割改为全割,这使得象舞年入内的宫人,成为鄙视链最底端的存在。可笑罢,连本就足够可怜的阉人之间,也要因各种原因而被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易顺闭了嘴,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下去。

“拿着呀,”封宝把银票再往前递递,叮嘱道:“换五两碎银托人带回家给你女兄,剩下的钱,找个休沐日出宫到银庄存起来。”

被戳痛内心的易顺,态度顺从地接过银票,顺从地遵是。

正晌午的太阳毒辣辣炙烤着整座皇城,脚下青砖白玉石道路,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封宝不知热般,领着易顺继续朝奉天门方向去。

“几年过去了,还受不了别人说你没根?没根难道就抬不起头,不配当男人了?”封宝问。

老实下来的易顺,看起来少了几分底层市井的油滑,其实长相算得上眉清目秀。

他兀自低着头看路:“仁宗朝收复祁东,监军王成恩率领百姓殊死抵抗十八部,至死高呼杀敌而不降;勃旅陆明传叛乱,开山监军随行太监孙得理,带三十伤兵守查卡,城破而不退,那些人是真正的爷们儿,更是儿子学习的榜样。”

陆明传叛军集体攻上来,原本守城的本土查卡将领丢盔弃甲逃跑,城中老弱妇孺绝望恸哭。

面对山呼海啸攻打上来的敌军,阉人孙得理捡起被逃兵们丢弃的战刀,领着三十位退来此地养伤的开山伤兵,站城头上振臂高呼:“他奶奶的,是开山爷们儿的,就跟我杀!”

鸡蛋撞石不自量力,陆明传叛军轻而易举攻占查卡,孙得理被叛军骑兵踏成肉泥,可孙得理的精神,却鼓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开山儿郎。

时开山少帅林祝禺,在专门埋葬军伍英烈的英烈山,给孙得理立了衣冠冢,西南百姓心甘情愿给这个阉人供奉香火,孙得理失去了男人的尊严,却依然作为男人而赴死,世代受开山军敬拜,受西南百姓香火,孙得理不仅没有断香火,更结结实实当得上一声“爷们儿”。

世上的男人,从来不是两腿间长着根吊,就能被称为爷们儿。

封宝望一眼白灿灿的刺目天光,皇城的朱墙琉璃瓦在他眼中渐渐变模糊:“人教人百遍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中,我说教你多了,你心里也烦气,明日马宝楠的干儿子不当差,你诚心诚意去给人家道个歉。”

易顺一听这个,撇嘴不干:“您分明知道,那个耀目盏是佟嘉乐粹的,他为推脱责任恶意栽赃儿子,旁边的人也都为帮衬他而作伪证,您揍儿子板子那是秉公执法,儿子趁佟嘉乐走夜路揍他,那是他罪有应得。”

“放你爹的屁,”封宝又是抬脚就揣,揣罢还不够,一巴掌扇歪小奴才头上纱帽,“你就不想想,旁边那些人为何敢帮佟嘉乐栽赃你,而不是选择沉默或者帮你证明清白?佟嘉乐是马公公干儿子没错,可你不也是我干儿?”

易顺腾出一只手扶正纱帽,低声哼哼:“公家新成立辛卫所,佟嘉乐他干爹任卫公,在大内宫人里各种挑选,听说最近新办成了甚么事,尤其得公家青睐,宫里大大小小的人,挤破头也要巴结佟嘉乐父子,就为能在辛卫所谋个差事干。”

“干爹,”易顺飞快偷瞧一眼他干爹脸色,“若是辛卫所实在得宠,您说上面会不会撤了咱们这些人?”

封宝擦把脸上汗:“新卫所也妥,旧卫所也罢,都是在为公家办事,没有谁好谁不好之说,咱们司礼监,也是全心全意为上面效忠,给朝廷干活。”

他有些气闷,说话喘息有停顿:“上面用得着咱们时,咱就往前进两步,恪尽职守竭忠办事;用不着咱们时,咱便往后退三步,退倒没人注意的地方养精蓄锐。”

在烈日下走这些圈,封宝终于出现了中暑症状,脚步有些飘,声音也跟着变虚弱:“你还小,不懂这些不奇怪,但切莫自作聪明,宫里处处是明刀暗箭,老子这时候也要夹起尾巴当狗,你最好,最好老实些。”

说完最后一个字,封宝眼睛一闭,直勾勾栽倒在滚烫的青砖路上。

“干爹!”易顺大惊失色。

旋即,小宫人扔了怀里奏书,扑通也躺地上,手脚并用把干爹弄到自己背上,背着干爹一路朝太医署方向跑。

边跑边用不像其他阉人般尖亮的声音,竭力大喊呼叫:“救命啊!我干爹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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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里的“床”,它指的不是床,是井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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