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师父不记得了吗,”左明云疑惑,“您前天跟我说的啊。”
沈念绮试着在回忆里搜索了一番。
前天?按剧本走向来看,可以确定今日是楚盈盈被杀的前两日,左明云身上又没有穿上内门弟子的道袍,看样子是被她刚领回天心宗门来没两天。
不对劲。
时间错位了?沈念绮皱眉,她在初次穿越到这个世界时,是十二岁捡到的左明云。
彼时的左明云看身量不过是十多岁的小少年,而现在,身后的男子明显已经是成年人体型。只不过,比起自己死前大战的魔修左明云,面容更加秀气稚嫩,乌黑的眸子中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感。她想,看来还是早上没睡好,残破的身体是重生复原了,可惜没能及时把脑子摇回来,不然,何至于到现在才意识到左明云年龄上的奇怪之处。
左明云是罕见的变异雷单灵根,修炼速度本就异于常人,突破境界更是快得离谱,十一入门,十五破筑基,二十二化神……
该不会,现在左明云的境界已经步入元婴后期,随时都可能在修炼破关失败时入魔吧?
甚至可能早已经为心魔所蛊惑,伪装成刚入门的小白让大家放下戒备,伺机而动,暗中谋划着大开杀戒,屠戮师门。沈念绮摸了摸戴在手上的法器,要果真是如此,就算十个转世重生的自己也拦不住修为在化神后期境界的他灭了天心门。
还是向万能的系统确认一下好了。
沈念绮心中忐忑,挥手点开系统界面,颤颤巍巍地去查看人物栏中左明云的状态。
罢了罢了,即便刚重生就死,也不过是为下一场的自己积累些战斗经验罢了。
人物界面展开,左明云的Q版小人模型头上赫然显示着『等级:练气初阶』,人物主线剧情:『拜入宗门(进行中)』,个人支线:『???』。
练气初阶?初阶?
沈念绮从未觉得修真界的境界压制竟是如此可爱可亲的东西。她现在不动手指,只要让左明云别抱着自己,再撤了身下立足用的剑意,不会御风御剑的左明云就会跌入云层之下,摔个粉身碎骨。
不对不对,沈念绮摇摇头,驱散脑中的邪念。
她的最终目的是阻止左明云堕入魔道,而不是杀了他。
起先苏醒之时,沈念绮本计划着这次轮回若能生在刚捡回左明云的日子附近,就趁左明云他年纪尚小,心魔不成气候时,立刻带到师父跟前求他教内门心法,以净心明道。
如今看来,她何止是省去了教育孩子“抵抗心魔从娃娃抓起,赢在修炼起跑线”的麻烦!已然快要成年的左明云,现在的修炼境界居然是连心魔都不会找上门的程度。
要是魔修时期的左明云知道他今世的“惨状”,不知道有何感想。
“师父,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沈念绮关上系统界面,正了正神色,继续说道:“挡视线了,明云,手收回去。”
“你尚且未修习过御风,又无自己的剑意,站在我的剑上可要站稳了。”
“哦。”左明云点点头,重新换回了双手环抱着她的姿势,甚至刻意加重了些力道,以显示自己认真遵循了她的指令。沈念绮不禁在心中感慨,要是每回游戏终局与他对峙的时候,她说一句“不要堕入魔道”,左明云也能如此这般乖顺听话就好了。
-
剑风破云,烟雾缭绕的山峦间,有一八角亭台。
亭中,鹤发童颜、仙气飘飘的男子一幅闲然自得的模样,手执鱼竿,临水垂钓。沈念绮见状,忙掉转方向,收了剑意落地,带着左明云向男子恭敬地行礼。
“师父。”
庄相子默然点头,似乎怕出声会惊扰溪水中的鱼儿。
溪流潺潺,沈念绮看了眼师尊搁置在旁边的钓竿,没有饵,没有钩,徒留一缕长长的细线,线的尾端浸在水里,泡得有些散开。
师尊又在虚空钓鱼了。
庄相子转过身来面向两人,右手抬起两指揉了揉太阳穴处,语调平缓,不疾不徐地说道:“徒儿,钓鱼最重要的是心境。”
“我心已在垂钓之境,何必拘泥于现实无饵无钩?”
……糟糕,忘记分神期的师尊会读心了。
沈念绮只好再作一揖,向庄相子赔了不是,说道:“明云已正式拜入我天心宗门,师父又已属意收为内门弟子,请恕徒儿冒昧一问:不知师父打算何时传授内门功法?”
左明云也依样画葫芦,跟着作揖,立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低头不语。不知是否是因为紧张,他素净白皙的双手攥得很紧,显得骨节处有些发红。
“心中浊气未清,急于求成,倒是会害了明云。”庄相子淡淡地扫了一眼粗布简服的少年,神色平静。
沈念绮觉得奇怪,练气初阶的人能有什么心浊?难道是左明云其实不想入门修炼,仍牵念着世俗凡尘的生活?还是说他对外门弟子作怪一事存了怨气,胸中郁郁不平?
“师尊,我……”听闻此话,左明云猛然抬头,急着想为自己申辩。
“百闻不如一见。”
见他面色着急,庄相子微微一笑,手势翻飞做了个结印,眼见着引的一团黑雾从左明云心口处飘出。沈念绮怔住,师尊口中的“浊气”,莫不就是心魔的本体?
“明云,你且上前来。”
庄相子轻而易举地控住黑雾,唤左明云上前细看。那黑色雾气宛若活物,不死心地攒着劲往师尊手心外扑腾,直直想要奔回左明云心口。
左明云脸色有些难看,僵硬地向前挪了几步后,便立住不动,不愿离黑雾更近些。黑雾见此形状,更加拼命地要挣脱束缚,看着黑雾可怜可笑奋力挣扎的丑陋姿态,左明云厌弃至极,退了半步,皱眉问庄相子道:“师尊,这是什么?”
他能感觉到,自己和此物本是一体,师尊此举像是把自己内心深处最阴暗、最见不得光的东西摆在了光明敞亮的地方,供路过的人嘲笑、唾弃和审判。他忍不住看向沈念绮,发现她正专注地观察着扭动的黑雾。
“心魔。”
“是心魔。”
沈念绮和庄相子同时开口。
“哦?徒儿识得心魔,”庄相子含着笑意,沈念绮却觉得大事不妙,“那就好办了。”
“什么办法?”
左明云扫了一眼沈念绮,面色微动。他曾经听山下的先生讲戏时说过,心魔是修真者的大忌讳之一,凡是出现心魔者,无一例外会功力尽废,堕入魔道,受尽苦难,草草了此残生。然而现在的师尊和师父二人,对心魔并未显出半分鄙夷或忌惮,那团被称之为心魔的黑雾在师尊掌中,倒像是失控的幼年灵兽或精巧的小法器。
庄相子款款从亭台走出,浅青色的衣袂飘扬,双指微动,鱼竿变作一捆丝线,将看似无形的黑雾捆了个实实在在。
“多做善事。”
沈念绮觉得有点头疼,似曾相识的话语勾起她脑中的旧事。
幼年拜入师门时,父母亲自压着她跪下来给天心门的长老们叩头。沈念绮死活不肯,硬是要挣扎着起身,奈何大病初愈,体虚气弱,争不过大人的力气,脑袋被狠狠磕在冰冷粗糙的石阶上不知道多少次,生生磨破了皮,出了一汪血。
“沈家五小姐天资聪颖,是我门求之不得的妙才。”高高在上的长老们笑着点点头,收了不知道多少箱金银珠宝,吩咐身旁侍者去唤了几个弟子前来引路。
父母听到长老们的应允之语,方才放心下来。沈念绮叩完头,先是被三五个小厮丫鬟按在地上伏着动弹不得,继而又被两个道童拉扯着起身,连推带搡地带入了内院。
“沈大人,之后还要多相互关照了。”胖老头捋顺自己的白胡须,抻着手拍了拍沈父的后背。
“……好,好。那是自然!”
年幼的沈念绮跌跌撞撞地被人拖着走,她试着回头去看自己父母的身影,徒然只见已经合上的朱红色门扉,正欲委屈落泪时,冷不防被人把头硬转了回来。
“看什么,你爹娘千辛万苦把你送来学仙道,”束发的高个男子笑着,“命真好。”
“羡慕不来啊赵师兄,她可是大官家里娇滴滴的小姐,咱们是个啥,土坯子。”面中满是麻子的男人笑着要来刮沈念绮的脸。
“别碰我。”
沈念绮偏头躲开,麻子脸色阴沉下来,用力一掌拍向她的后背,沈念绮摔倒在地。束发高个子皱了眉头,训斥麻子脸:“她是送去内门给师尊挑的,你碰坏了怎么行!”
说罢,赶忙去拽地上沈念绮的胳膊,作势要将沈念绮拎起来。
沈念绮重重拍开他伸过来的手,凭着巧劲挣脱了两个道童的束缚,向那抹朱红色跑去。
“真倔。”束发的高个子语气无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还想从能使法术的仙家手里逃跑。高个子嘴唇微动,念出伏水诀,调用一旁水缸里的水把沈念绮捆了起来。麻子脸羡慕不已,拍手叫好:“赵师兄,使得好!”
“赵师兄,你的功力见长啊,是不是得了什么灵丹妙药?”
“哪有的事,勤学苦练,早晚你也能得道成仙。”
“哎,没资质的哪儿能呢!不过说回来,有资质的也要看命,我听说城西一家的小孩,就被扔……”
“口舌之灾,师弟少造业。”
“嗨,这不是跟师兄通个消息,那我说个好的,高兴的!城北那家的公子啊,剑尊者给指名要去了。”
“这有什么,连……”
束发高个子瞥了一眼沈念绮,将捆换成了“包”后,才放下心来和麻子脸继续谈天。
“我也略知一二,说是他……”
沈念绮被包在水里,听不清两人后面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
再睁眼恢复清明时,面前是一池碧绿荷叶,偶有星点粉意出现在其中。
庄相子一袭青衣,盘腿坐在荷花池旁,把玩着一枝新采下来的翠色莲蓬,漫不经心地让长老们抬走列在台阶下的几大箱珠玉金银,斥退了两个面带谄媚之意的小道童,单留下了沈念绮一人。
“我没什么好教你的。”
“你爹娘想要的东西,得不到。”
沈念绮起身,拍去身上的土灰,直直问道:“那我怎么回家?”
“回不去。”
“爹娘不要我了?”
“非也。”
“那为什么我回不去?”
庄相子不再回答沈念绮的问题,只是问她:“你想不想成仙?”
“不想。”
“可是你天资过人,生来就该是修仙的好材料。”
“你也是这样吗?因为适合,就不由分说被丢过来一个人待着?”
沈念绮生气起来,她大病初愈就被家里人压着送到这里叩头,完了还不是简单的求神拜佛,还要把自己整个人陪进来。
还记得前些天晚上,奶娘抚摸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跟她说:成仙得道,无病无灾。沈念绮当是哄睡用的无聊闲话,没想到后来竟然全家人都支持把她送去修炼什么仙术。这算什么奇怪的治病方法?
“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有什么好的?”
听闻此言,庄相子对她多了几分兴趣,问道:“超脱凡尘,了然天地万物,如此不好?”
语毕,又怕沈念绮年纪小,理解不了自己的话,庄相子换了种说法:“控制天地灵气,金木水火土,全能随心御使,这样不好?”
“冶金,植树,修渠,开灶,种地。”沈念绮认真地掰着手指一一数过去。
“我家里都有人会做这些,你们不会?”
庄相子摇头,连连说了几句非也。
“我奶娘说,我是来成仙的,不管我想不想,我都得去做,”沈念绮被庄相子的态度惹烦了,他虽说长得好看,但却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净讲些罗里吧嗦的废话,她干脆直接问道:“仙术怎么学?我怎么才能成仙?”
沈念绮看着庄相子,他似乎被自己的问题困住了。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还敢招人进来?”沈念绮疑惑,看那些装模作样的大人们对他恭敬异常,他应该是这里领头发号施令的人物才对,怎么自己问什么他都答得模棱两可。或许镇上的柳二娘子所言不虚,什么闭关修炼、得道成仙,全都不过是大人编排出来哄小孩的戏言。
爹娘说不定就是嫌三天两头给自己请大夫治病烦,索性把她卖到这与世隔绝的坏地方来了。
“你问起话来倒是不客气。”庄相子两指并拢,揉了揉太阳穴,沈延卿夫妇当真是给他送来了个直来直去不藏私的好孩子。
庄相子略微施法,手心的莲蓬消失不见,化作一朵小巧的青色莲花,莲花从他手中缓缓飘下,沈念绮觉得新奇,忙伸出双手去接。不料,看起来似轻纱绢制成的莲花忽的变作了沉沉的香炉,压得她不自觉往前踉跄几步。
沈念绮护住手里的青莲香炉,香炉摸上去凉丝丝的,令人爱不释手。
“想要修炼我宗门功法,必先诚心明道。你将此香炉放于屋内,每日用一炷定心香供养,七七四十九日后,可修完天心功法。”
“香在哪儿?我该去哪里拿。”沈念绮抱着香炉,抬头看着云从天下,化作白色雾气笼罩在庄相子周身,庄相子的身影逐渐隐去。
“多做善事,自然会有人给你送来。”
沈念绮摇摇头,自己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来。
“多做善事。”
左明云喃喃自语,似乎是要把这句话反复咀嚼数遍。
抚摸着手腕上青色莲花纹样的镯子,沈念绮想,若是依照原来的剧情发展,小师妹被杀后,过些时日,她便会进入下一个关键剧情节点,代替闭关修炼的师父远赴齐山大会。归来后,帮言捕头抓住几个丹药贩子,破了几桩镇上的悬案,最后再次迎来左明云堕入魔道,立志屠戮天心宗满门的剧情。
齐山大会远在十五日之后,当务之急,是下山探查镇上流寇的情况。
即便让楚盈盈一个人安全待在山上的宗门内,按天道命律不可违来看,镇上或许还是会因流寇作祟,导致某个无辜的百姓白白丧失性命。
不如……
沈念绮看向眉头紧锁的左明云,缓缓开口说道:“听言捕头说,近日镇上有人窝藏流寇恶匪。”
——不如,让左明云这个游戏男主角去行侠仗义。
听见沈念绮的话语,左明云眼前一亮,立刻合掌称好:“师父,那我们现在就去勘察情况!”
“我们?”
“哦,弟子知错,不该与师父在称呼上没大没小,”左明云牵起沈念绮的手,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还请师父移动尊驾,护弟子安全下山探查流寇踪迹。”
左明云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怎么看都不像是长期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此时,两人掌心虚虚贴合,指尖处传来温热的触感,沈念绮走神想到,冬天当作暖手炉倒是不错。
白色水雾散去,师尊的身影不见踪迹。
沈念绮揉揉眉心,思索片刻,说道:“也是,你初入师门,还不会一星半点儿的术式,武功又差,我陪你同去吧。”
“师父,你真是个大好人!”左明云激动地扑上来,抱起沈念绮转了个圈儿,“师父,山下的人都说你们修道之心冷若冰霜,可我却见着师父是外冷内热的……”
“停,”沈念绮头痛起来,她怎么不记得左明云的人设是阳光开朗的话唠,此次的剧情变动也太大了一些,“明云,男女大防,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快放我下来。”
“师父,您怎么变了这么多,”左明云声音有些委屈,“您明明最喜欢我了。”
“什么?”
沈念绮懵了,难道这次剧情线里她和左明云是情侣关系?
“您从小就对我搂搂抱抱的不避嫌,我还为此事跟您大吵了一架……我们不是昨天才和好的吗?师父,您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啪。
沈念绮手起剑落,背后五把青莲剑自虚空贯出,凌风刺向左明云得到四肢和心口,将他瞬间扯往地上,牢牢定住。
“师父,您这是做什么?”左明云倒也不慌,对上沈念绮的视线,似乎也在审视她是否是记忆中的某个人。
脱离他怀抱的沈念绮踩在他身上,轻轻问道:“你是谁?”
从小?左明云不是刚被自己捡回来吗,哪来的从小。
“‘你是谁?’”
左明云偏头看向将自己钉在地上的青莲剑,眼中有些落寞,“这话该我问。”
“为什么不直接用剑杀了我?”
“就像上次一样。”
青莲剑意的虚影摇曳,沈念绮并未打算撤去剑意或是注入法力使之转为真剑。
“你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还是打从一开始就在演戏?”
“原来的她去哪儿了?”左明云抛出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
左明云认真地点了点头,碍于剑意的限制,动作幅度很小。
“大概是从我第二……不对,第一次伤你之前开始,”沈念绮有些理不清重生后左明云的时间线,见她面色迷茫,左明云继续耐心解释,“第一次伤你,是你给我买了云片糕,第二天我就屠了满门那次。”
“你的意思是,我第一次经历的宗门覆灭,对你来说并非首次?”沈念绮有点惊讶,自己居然还能和左明云对上记忆。
也可能是因为,云片糕是真的好吃。
她印象最深的是卖云片糕的阿姐笑得甜甜的,沈念绮死前都在惦记着她会不会有事。
“对。”
左明云笑起来,他判断的没错,「她」和沈念绮并非同一人。
充其量,容貌相同而已。
他觉得还是现在的“师父”更加可爱。
“对你,我只有第一次是真心伤你,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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