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不堪设想。

沈念绮浅啜了一口糊成药渣色的汤，忍着作呕的本能，强行将之咽入嗓中。

“药膳镜鸡汤，大补的。”吕颖分完众人，给自己盛了一碗，沈念绮见他坦然食之，面不改色，末了还意犹未尽，又进了一口。

好可怕的味觉。这就是隐士仙人的超脱之处吗。

沈念绮端着碗不知所措。

祝白放下食箸，淡淡道：“十分的难喝。”

左明云喝了小半碗，跟着点头：“确实。”

沈念绮有些不可思议，看向左明云。这是改性儿了？竟然破天荒对可入口的饭菜挑嘴。她抬手摸上左明云的额头，没发烧。

左明云迎上她略带疑惑的目光，耳根发热，把沈念绮的手按下去，小声为自己辩驳：“师父，我是能品出来什么菜肴好吃的。”

“对了，前些天你……”

沈念绮询问的话还未出口，那边挨着祝白而坐的东方良捂住嘴，刚想起身离席，却半路弯下腰来，将胃中所食之物尽数吐出。

祝白从袖中取出帕子，想要递与东方良。左明云啧了一声，起身去找水桶，方才吕颖跟他说过，水桶里存放着的是清露泉。

清露泉有疗愈之效，是秘境中不可多得的珍稀之物。不知吕颖使了什么神通，倒是弄来了满满几桶，大喇喇放在锅炉旁，示意他们做菜时随意取用。

给人用来急用漱口，着实有点暴殄天物。

沈念绮扫了眼东方良，心道奇怪。

虽然这份药膳镜鸡汤气味苦涩，灰绿色的鸡肉嚼着发柴，汤底浑浊，卖相极差。想吐是难免的，但也不至于像东方良那样面色发白，伏在地上，颤抖得要将胃中全数东西呕出。

——不对！

沈念绮瞳孔骤然收缩，她分明看到，混杂在褐色药渣碎物里，有着愁姬分身样的黑色小触手在蠕动。

那残破的黑色触手依旧黏腻，似乎是活物，还在拼命地垂死挣扎，向上方拱去。

祝白想去扶他起身，冷不防被沈念绮的剑意拦下。

“不要碰他！”

沈念绮匆忙起身，不慎碰翻了面前的桌案，药膳汤泼洒一地，蜿蜒流去。

她还没想明白为何八喜神的分身在此，吕颖不紧不慢走来，扶起白瓷的汤碗，颇为可惜，说道：“费劲新煮的汤，只剩下那么点了。”

说罢，捧碗，持着汤匙，将药膳汤撒向地上扭曲折腾的触手们。

黑糊糊的小触手在接触到药汤的一刹那，诡异地蜷缩起来，倏尔化成了白烟，分解消散。

吕颖俯视着因痛苦而面色惨白的东方良，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声色清冷，语气却不善，说道：“哦？看来是这位黑衣小哥体内，有些不祥之物呢。”

沈念绮护住祝白，带着她退离东方良身边。

“不祥之物？”祝白攥着沈念绮的衣袖，她用灵力去感知，发现东方良体内灵力走向狂乱起来，不免忧心，声音变得有些尖细， “难道是，魔物？”

正道修士若误食魔域界内生长出的作物，体内则会吸入些许魔气。通常来说，附在作物上的魔气细若游丝，正道修士只需如常调理脉息，便可自行化解体内蕴藏的污秽。

沈念绮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转眼去寻左明云。所幸左明云安然无恙，接来两杯清露泉，疑惑地看向将东方良围起来的众人。

既然左明云无甚不良反应，那便可确定，药膳汤针对的并非魔气，而是八喜神一类，半神不妖的邪祟。

吕颖放回汤匙，犹豫半响，连碗带箸地将东西扔进炼丹炉内。挥手放了一把火，众人方才的食案兀自燃烧起来，边烧边飘，统统被塞进了炉鼎内部。

黄铜制成的鼎门，重重关上。

沈念绮见他似乎是嫌火烧得不够旺，打了个响指，炉鼎下燃起的火莲愈发艳丽。

她问吕颖：“你早就认得东方良体内有此异物？”

吕颖表现得如此厌恶八喜神的分身，虽说不能排除他自导自演，先是在药膳中混入分身，然后刻意表现夸张，好洗清嫌疑……沈念绮手抚上镯子，不敢不多想。

吕颖淡淡道：“在下本是好意，镜鸡物如其名，能反映修士体内最盛之气，辅以清体正本的药草，熬炖成汤，诸位饮毕，便能大促修为涨进。在下……原意是为几位新友，准备薄礼。”

怪不得，喝完后总觉得体内灵力活跃异常。

许是因为他对自己有崖下救命之恩缘故，沈念绮总莫名觉得吕颖十分可信。她盘算片刻，放下最后一丝对他的戒备，转头看向捂着腹部干呕的东方良。

想必镜鸡反映的是属于八喜神的邪力，草药又主攻清除体内的异邪碎物，才导致他脉息不稳。看东方良痛的难捱，想必体内的邪力早已远多于灵力，方显出一副被拔除灵根的虚弱模样。多亏有相生蛊护着。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被相生蛊连接的两人，共享命数，即便东方良被折腾得丢了半条命，只要祝白还有阳寿，他也可保一段时间的平安无忧。

沈念绮低声去问祝白：“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脉息走向如何？”

祝白摇头：“一切如常。”

她不放心，伸手试探了一番祝白的体内脉息。恰逢左明云走上前来，端着两杯清露泉劝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动干戈的，不就是嫌饭难吃吗，他好像是纯钧宗的小少爷吧，舌头娇贵些，也在所难免。或许并非有意要下吕修士的面子，师父不要生气了。”

左明云顺手递给沈念绮一杯清露泉，吕颖瞟了眼他，截下来，自顾自喝了，说道：“另一杯，就给纯钧宗的公子吧。”

“你自己给。”左明云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把另一杯水塞进吕颖手里。

吕颖眉头动了动，他方才是真的渴了。此刻再向左明云道谢，显得略有些不合时宜。吕颖顺从地接过玉盏，俯身单膝跪下，扶着东方良，灌入清露泉。

清露泉有疗伤之效，东方良断断续续地被喂了整杯，即便濒死的修士，只消饮两三口清露泉水，也能续半条命上来。

“他如何了？体内的异物已经尽数排出了？”沈念绮见东方良有好转之象，开口问道。

她也不知吕颖对八喜神了解多少，更令她疑惑的是，为何吕颖炖煮的药汤，能够浇得八喜神分身魂飞魄散。

吕颖探了东方良脉息，摇头道：“这位少宗主为何要走邪门道路，放着纯钧宗的心法不修炼，偏生去求些怪方子？我不通药道，可即便是我也知道，方才他吐出来的是邪祟分身。不知诸位可曾听过海外一邪神，名为八喜。”

“民间供奉祂为应愿神，我上山修道前，母亲也去乡里拜过祂。当时，庙里的老道士给过母亲几丸丹药，说是服用后，无灵根的俗人可生出灵根，有灵根的苗子，修为能够突飞猛进。——不知，少宗主是哪一种？”

吕颖说完，抬眸看向祝白。沈念绮替祝白答道：“祝姑娘与少宗主不过是同门师姐弟，如何能得知少宗主的密事。”

“对了，吕修士上山前，又是年方几何？家住哪里？”

“五百六十七年前，在下拜入蜀山修剑道。家住蜀山旁，白鸽村。”

八喜神的危害和传播广度，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沈念绮以为，二哥不过是随口杜撰了奇闻异说，但若真如吕颖所说……资历老道的半神，那可真是个棘手的大麻烦。如今看来，许是二哥游山玩水时听了有关祂的传闻，自顾自记录下来，卷本散落至书生家里。

等等，愁姬所在的时代，言柳修为的年岁，她好像并不知晓。

沈念绮不由得心下烦躁，自己明明轮回数次，却一点儿都不了解有关这个世界的事情。第一次遇见的愁姬也就罢了，她自诩和言柳相熟，却甚至不知道对方修炼了多长时间。

她以为，下一次——等到下一次——她一定能够顺利击败游戏BOSS，顺顺利利的回家。所以，又何必去详细了解，不过是游戏NPC的他们呢？就连自家兄姐……想到长姐和二哥偏厅里的那段话，心脏抽痛起来。

对，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修仙世界。一定是不喜欢的。

她是现代人，不是什么天心门的大师姐，也不是什么哥哥姐姐真正的妹妹。

自己只不过是怕身份被揭穿，弄得自身处境尴尬而已。

沈念绮尽力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此言 当真 ？」

眼前一闪而过系统的提示屏幕，沈念绮还未来得及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字，淡蓝色的电子屏幕猝然消失。

“师父？”左明云瞧见她脸色不好，以为沈念绮也出现了什么症状，忙不迭去问吕颖，“那位大少爷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会传染吗？”

吕颖又摇头，说道：“道士开口要了天价，母亲没钱，空着手回来抱怨此事。隔日我便出发，去赴蜀山大选，因此，对那丹药也不了解。”

东方良恢复了些力气，猛然一拳打向吕颖。

吕颖到底是剑修，反应速度不遑多让，察觉到危机，立刻唤出本命剑出鞘，剑意横在两人间，挡住了东方良的拳头。

东方良咬牙，暗暗使力，眼看剑意出现裂痕，吕颖无意和他纠缠，松开扶他的手，后身撤步，远离了突然发疯的东方良，微微皱眉。

他不解：“少宗主为何对在下拳脚相向？蜀山和纯钧宗，素来并无恩怨。况且，就算现今他们两派交恶，在下也已脱离蜀山，改修无情道，早已成了闲人散修，居于此处秘境百年有余。”

吕颖顿住，仔细端详了东方良的面孔，而后徐徐继续道：“少宗主面生，在下不记得入此地前，曾和你起过任何冲突。”

东方良呸出一口污血，俊秀邪气的面容上满是不屑。他看吕颖一副清冷无虞的模样就来气，好一个身姿玉立的谪仙人，衬得他像是地上匍匐苟活的丧家败犬！

“对，我就是走歪门邪道又如何。”

沈念绮心下一凉，东方良道服穿得严实，领子规正，立的极高。却仍掩盖不住脖颈处露出的，一小块铜钱大小的腐烂之处。

她记得宁朝暮暴走时，也曾躯体上有过这等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