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蕉揉了揉左腿,又捏了捏右腿,嘴角微微撇了一下,右腿没有知觉,捏起来软绵绵,左腿又开始疼起来了。其实除了左腿,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在与他不合,又痛又酸又麻。他的身体就像一台修复了无数次的破车,看起来出厂时间不久,可已经穷途末路,但是他已经不打算再修这辆破车了。
他把手中的手机放下,看着黑黑的屏幕以及平滑无泡又带有光泽的水凝膜,叹了口气。好在他的手一直以来还算配合,让他得以通过贴膜赚个小钱,能让他偿还修复这辆破车所欠下的债。
他所在的小商场人倒是挺多,商铺多,接地气,东西又不算很贵。周末的时候也会人挤人人挨人,想吃个饭还得排号半小时的盛景。但是光做贴膜生意的就好多家,人来人往,挤挤挨挨来贴膜的大部分也是贴偏便宜一点的玻璃膜,所以钱还是只能一点一点赚。况且还有的摊上已经用上了高科技,很快贴出来一张,虽然稍有点贵,但也减少了时间的浪费,这就使叶蕉减少了许多潜在的“大”客户。
他拖着自己的左腿又往里面放了放,从桌子洞里拿出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他头上戴着帽子,遮住了一片不长头发的头皮,左脸的烧伤即使带着口罩也罩不住,拿下来口燥,他看着被迫缩小一半的左眼,褶皱的脸皮,黑黄的额头......确实是会吓跑顾客的程度。
但是呢,他又看着自己的右半边脸,他想起一位非常温柔善良的小姐姐告诉他,他的眼睛就像闪着星光的宇宙,靠近了却发现有黑洞一样的吸引力。小姐姐真的太好了,竟然会用这么夸张的描述安慰他。不过,不过呢,在那场事故之前,他也确实人见人夸,小时候被说像童星,长大了还被鼓动去参加选秀节目,他晃晃脑袋,自己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没有脑子的才会去做偶像,他要当学霸里面最好看的。
呵呵。
一个身影来到叶蕉的贴膜摊前,是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我的手机贴好了吗?”叶蕉迅速放下镜子,摇摇头,怎么又陷入了过去的记忆。他把手机给他,没来得及带好自己的口罩就指向旁边的付款码,“50元。”
“哦。”那个声音的主人拿出手机扫了码,却没有立刻走,而是低头看了他一眼,甚至因为叶蕉低垂着眉眼特地俯下身来看向他,“刚才来的时候没注意啊,你这是怎么了?烧伤?烫伤?” 他的声音好听又清亮,人也高挑帅气,一句话问出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叶蕉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疑惑的,探究的,嫌恶的,同情的,如一群猛兽一样扑上来,想要把他的口罩撕碎,帽子咬掉。
叶蕉喉头不自觉得咽了一下,挂好了口罩,点了点头。
那个人又哦了一声,“那你还照镜子啊?会不会难受啊?” 完全听不出恶意的声音,好像这只是单纯的疑惑。
这句话说完,似乎目光又多加了一些,甚至能听到窃窃私语,“哇,你看他的脸。” “你看那边的拐杖,原来他是残疾啊。” “好惨啊。”“好坚强啊!”“那他还照镜子呢,我不容貌焦虑了哈哈哈。”
叶蕉耸了耸肩,拉下来口罩,遮住自己左半边脸,露出自己的右半边脸,对那个男生一笑,“也还过得去吧。”
那个男生眼睛瞪大了一些,嘴唇微张,“嗯,原来你右边脸没事呀。还挺帅呢。”
那个男生在嘈杂声中走了,于他可能不过是一种好奇,一种探究,但是叶蕉看着周围的人群,听着时不时传来的话语,叹了一口气,本来还觉得今天生意好呢,结果只要生意好就会来一遍普通人对待残疾人态度大赏,真是搞得他ptsd了,要不回去把小黑屋里放的聚宝盆掀一个。
他又把口罩带上了。再忍忍吧,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不要破坏掉好心情。旁边其他贴膜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习惯了,连眼神也不往他这边放一个,趁此机会狂拉顾客,他也得这样,善用自己的伤痛,别把顾客吓走,要吸引来花钱才是正道。
叶蕉晚上九点半拄着拐,拎着一袋即将过期的面包和一盒没人要的水果切回家,在商场工作也有好处,可以迅速低价获得要被处理的商品。今天他本来不打算吃了,但是饿饿地死掉好像有点太凄惨了,何况今天还是他的十七岁生日,于是就又买了一点。从十五岁多出事故到如今,只有一年半的时间而已,对他而言却好像过了一百年。快回去了,快要结束了。不过他今天破天荒大出血买了一大袋猫粮,沉甸甸的,拖慢了他回家的速度。
他的小黑屋距离商场也不远,毕竟远了对他而言就太难走了。这是舅舅帮他租的,当年家里店面发生爆炸之后,父母去世,他重度烧伤加残疾,在医院里住了很久,一切事情都是舅舅舅妈处理的。度过崩溃期之后,他就在舅舅舅妈帮助下独自生活了。
发生事故时,高中也才刚刚开始,同学之间并不算熟络,老师组织来看望过几次,在他退学后,就消失在他生命中了,连同“学校”这个词一起消失了。爸爸妈妈的存款外加保险勉强支付他的医药费,不足以支撑他上学,也不足以支撑他不停往返医院。
他算了算,明年按理说就高考了。
摇摇头,叶蕉艰难地拐进一个老旧小区,草丛里立马传来异动。叶蕉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o_O的大小眼也全眯了起来,“小黑,你又在等我了啊。”他的声音沙哑,发音越来越难,让人不容易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是小黑不需要听懂,只需要听见就可以。
小黑是只残疾小黑猫,和他一样,左后腿瘸着,但是脸没事,很好看,他觉得小黑的眼睛才是带有星空的宇宙。“你整天等着我呀也吃不饱。”叶蕉努力半屈着身体,对他而言,蹲下很难。
但是小黑直接游走了过来,艰难地爬上他的裤子,对着他喵喵叫。小黑是真黑,颜色黑,手也黑,狠狠捞了一片最大的面包叼在嘴里,艰难地从叶蕉腿上跳下去。
它可能因为残疾,抢不过别的野猫,只能在叶蕉这里弄点吃的,而且不挑食,叶蕉拿来什么它就吃什么。有一次叶蕉破天荒带回一袋巧克力蛋糕,也让它吧嗒吧嗒吃了好多。叶蕉后来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以前看过猫不能吃巧克力的新闻,大半夜打着手机手电找黑猫的踪影也没找到,以为它不知不觉地死掉了,后悔得要命,一晚上没睡。结果第二天一早下楼一看,那只黑猫正活蹦乱跳地在草丛边和草玩呢。
“你的生命力真顽强啊。”叶蕉摸摸它的头,“我得向你学习。”
黑猫不耐烦地抖掉他的手,恶狠狠地吃掉了那块面包。叶蕉笑着在它面前举起了那袋猫粮,“你看这是什么?哈哈,这是猫粮哦。猫粮好贵啊,我差点没舍得买,但是我以后可能没法再给你送吃的了。害怕你突然离开我吃不饱,就给你买来啦。”叶蕉艰难地拄着拐撑到草地上,走了一会儿来到小黑猫常驻的砖头堆旁边。他打开猫粮,摆好一个方便小黑吃到的角度。
走之前他本来还想摸摸小黑,但是小黑太小了,他的身体每个部位都在隐隐作痛,很难低下身去够到小黑,试了几次,叶蕉就释然放弃了。“小黑,拜拜。”
可是小黑却在叶蕉打算走的时候拽住了他的裤腿。叶蕉继续掏面包片,“没吃饱吗?” 但是黑猫完全没有看面包片,即使看也只是快速地瞄了一眼,然后就死死盯住叶蕉的眼睛,拽着他的裤腿往草丛里走。
叶蕉被那一双盈盈琥珀眼震慑住了,跟着往前走,嘴里嘟囔:“你有名字吗?你是野猫,应该没有名字吧。要不你叫黑洞吧。你的眼睛太吸引人了。”他自己都有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但是他还是一个劲说着,毕竟回到房间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小黑松开他的裤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示意他太吵了,然后又走了几步,用嘴叼起一个东西走向叶蕉,并且像是知道他难以拿到一样,又往他腿上爬了几步。
叶蕉半屈着左腿艰难地拿过来,是块石头,黑乎乎的。他脑子率先想到的是猫的报恩会给石头吗?难道不是逮几只肥老鼠?但是转念一想,要是小黑能抓到老鼠估计也不用整天跟着他吃面包片了。于是他抓起石头对小黑表示感谢,“谢谢你,小黑。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会好好保存的。你要好好活着哦。不过,”他看看被云彩遮住的朦胧月色,“要是真活不下去,放弃也是勇敢的。”小黑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叶蕉把石头揣到兜里,慢慢向单元楼移去。这是老小区,没有电梯,只能一层层爬,好在他住在三楼,也就多费点事。这边有很多都是租户,房东把房子改成一个个小间,方便附近商场的人租住。
他的房间在一套三室一厅的其中一室里,另外两个室也都住了人,但是大家除了上厕所,几乎没有人会在客厅逗留。每个人都是一进门就拧紧门里的锁,然后就是偶尔能听到的打电话声音,手机视频声音,音乐声音......万幸了,叶蕉觉得这种比较安静的状态可要比两个邻居都吵得要死好多了。
他回到房间也是先拧上房门,然后摘帽子,摘口罩,脱外套,往床上一躺。虽然这里又挤又小,但是是唯一能让他安宁的地方。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翻出来一根旧蜡烛,用火柴点燃,把蜡烛用蜡固定在一个旧瓶子里,伴着烛光吃完了东西。这就是他的生日餐了。
将房间收拾干净,拿出自己的存折,写上自己的密码,又拿出自己的遗书,里面说了好多感恩的话,也说了好多对他而言这样的结果是一种解脱的话,让自己的舅舅舅妈能好受一点。舅舅舅妈家里也并不富裕,能帮他到这样已经足够了。他不想再增加他们的心理压力。
写遗书的纸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这不是叶蕉努力学习的本子,虽然他过去学习很好,但他在出院后就已经自动放弃了学业。这是他的歌词本,他喜欢唱歌,虽然现在唱不出来了,但是不妨碍他哼哼,而且写点歌词,也能抒发一下他内心压抑的情感。
翻到的这篇是他写的《夜》, “千头万绪杂乱的事情很累,大笑也会脱力而睡,乌云飘在天空,没有一丝光明,一夜一夜数着窗格天亮又天黑........”
啧,前天写的,好像不小心又悲观了啊。
他左手拿出小黑给他的石头,圆润无棱角,触手还有温温的感觉,摸起来很舒服,右手拿起笔,继续写:“转身闭眼梦里的世界很美,哭泣也会得到抚慰,空气清新迷人,月色晶莹透明,一点一点妆染心情愉悦又无畏。有更美的景色让我去追随,有更深的思念让我不后退。不畏缩,不后退,不畏缩,不后退……” 他仰起头,闭上眼,在心里自己加上曲子开始哼唱......有晶莹的泪珠缓缓从闭着的双眼中划落,顺着脖子流下。
不知心里哼唱了多久,唱完以后心情似乎又好了一点,胆子似乎也更大了一点。他拿出高价买的水果刀,又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张父母的合照,亲了亲。不想脏了床铺,他躺在地上,将手臂放到自己买的一只大盆上,拿起了刀子……
“咝........”头好疼,叶蕉捂着额头醒过来,眼前好像有很多黑影,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人说话的声音,一切显得急匆匆的。怎么了?他是被救活了吗?又来到医院了吗?
他猛得睁开眼睛,眼前的视野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开阔了许多。但是他注意不到这一点,他看到的是人,很多人,在一个他很陌生的地方来去匆匆,很多人都穿着制服。他扶住旁边的墙壁,发现自己没有躺在医院的墙上,而是站着的。这是哪里?他在做梦?
突然一个身影飞速向他扑过来,兴奋地看了看他的脸,又低头拿起他胸前的名片看了看,“叶蕉?你也是练习生吗?哇,你好漂亮啊。”
叶蕉看着眼前说他漂亮的男孩,一身潮范儿的穿搭,映入眼帘的颜色大概数一下也要有五种,而且衣服也奇奇怪怪,说是穿,更像是挂在身上,他不太能接受。
更让他受到冲击的是这个男孩竟然还化了浓浓的妆,在他所接触的男生当中,好像没有一个人化过妆。在他的认知里,大概只有男明星会化妆?但是这个男孩睫毛卷翘,瞳孔是棕绿色的,哦,仔细一看还有眼线?应该是叫眼线吧.......脸上还亮闪闪的,嘴唇也红红的闪闪的。怎么说呢,虽然他很震惊,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孩很好看,化浓妆也并不违和。
但是现在好像并不是观察他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人为什么叫他“练习生”?
可是那个男孩没有给他足够多的思索时间,毫不见外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扯着他跑了起来。“快走吧,咱们已经算是来的晚的了。万一迟到了那就不好了。”
叶蕉被他拉着在走廊上跑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竟然能跑了?!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腿,不熟悉的牛仔裤,和健康的完整的能屈能伸能走能跑的腿。他皱着眉头不知道怎么理解现在的状况,又跟着五颜六色男孩坐电梯到了八层。
在坐电梯的空挡里,虽然五颜六色男孩一直在跟他搭话,但他却似乎听到了别的声音,看到了别的影像。里面的他和父母在家争吵,然后他拉着行李离开家,嘴里喊着“不成为明星我是不会回家的,你们等着看吧!”
长相和他确实一样。但是这是他吗?
脑中顿时又涌入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记忆,如海浪一般,浮现又退去。似乎有两个叶蕉的人生在他的脑中转动。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他愣愣地跟着五颜六色男孩走出电梯,那个男孩突然用手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你发烧了吗?怎么懵懵的?好像没有发烧啊。”
他看向男孩,对面粲然一笑,“你太紧张了吧。不要怕,这只是第一次见个面而已,距离出道战还早着呢。咱快走吧。”
男孩拉着他走进了一个带有白色大门的房间,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叶蕉像是误入兔子洞的爱丽丝,进入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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