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您是神仙

那是一个女人,年纪大概比她大个几岁,身上穿着一件病号服。

对比洋馆里的鬼,眼前这个病号服女鬼面容正常,气息温和无害,除了脖子有点歪,表情呆滞了点,乍一看和活人差不多。

梅浅关注的不是鬼本身,而是自己为什么能看见鬼。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普通人是看不见鬼的。有些人看见,也顶多是发现一团人影、头发,或者飘动的白衣红衣黑衣,很少有这么清晰的。

难道这只鬼发现自己了?

不,不对。

她在看刚上车的那个男人。

梅浅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没去细想,生怕身上再多一只鬼。

“好新。”

艳鬼的声音在耳边道。

好新?

梅浅不解。

艳鬼道:“被鬼附身能看见鬼很奇怪吗?对面那个女人大概刚死,有些人呢,死后不能接受自己这个事实,就会选择遗忘死前发生的事,重复活着时的行为。一般新鬼很虚弱,但她却能四处走动,身上还带着活人的气息……确实有些奇怪。”

“我说小梅啊,你要不帮帮忙?”

艳鬼的语气像老奶奶。

闻言,梅浅望向那只女鬼。

帮?怎么帮?

她一个普通人,既不会驱鬼,也不会法术,突然凑上去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被路人当成神经病。

“唉,现在的孩子真残忍!真冷漠!”

艳鬼假装叹气。

梅浅眼皮子一抽,如果她对那只鬼说“你其实死了,赶快去投胎吧”这才是最残忍的吧?

坐在对面的女鬼似乎有所察觉,扭头看了过来,空洞的双眼正对上梅浅。

她眼珠转了下,视线最终落在梅浅怀里那束花上,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不,不好意思啊。”

女鬼终于开口了。

她结结巴巴道:“你,我看见你的花就,就想起以前的事了,我,我记得…我老公也送过我一朵……”

说着,女鬼露出一抹腼腆的笑容。

“哦!想必是她身旁那位。”

身上另一只鬼懂了。

他的声音又丧又酸,嘴上还矫揉造作了一把,“此人面相憨厚老实,与人谈话轻声细语,若不是位良人,那亡妻鬼魂也不会陪伴他。阴阳两隔,可惜了。”

梅浅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这鬼姓周,网上资料说他出生贫寒,但在书画上很有天赋,无师自通。得人赏识,他在大户人家当门客,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又窥画人家小姐洗澡而被乱棍打死。

“我看未必。”

艳鬼持相反态度。

“未必?”

周画师哼了一声。

“……”

梅浅没发表意见,微微垂头,不知道是闭目养神还是在想什么。

大概知道对方不会理自己,女鬼也没再找她搭话,又变回以前的状态,歪着头,表情呆滞,嘴唇微动,不知道在喃喃什么。

……

到医院时是九点多。

梅浅走在医院的长廊上,看着飘过病人鬼魂,她又回想起了刚刚的事。

女鬼在跟着男人下车的时候看了自己一眼。

那眼神,她总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而且,在提到花的时候,她并没有从女鬼的笑容中看出喜悦。

总之,不太好受。

“来了。”

思绪被成熟的男声打断。

梅浅迎面撞见刚出病房的那人,兴许是距离太近,她本能的抗拒,眼神骤然一冷,判若两人。

这点,连她本人都没察觉。

任之和她隔开一段距离。

等他再看,对方还是原来的模样。

“嗯,来了。”

梅浅冲表哥点点头。

任之心底有点怵,过了好一会才抬手看了看表,“挺早的。”

“你也是。”

梅浅视线环顾一圈,摘下口罩道:“外公情况怎么样?希姐还没有来吗?”

任之:“凌晨的时候有所好转,现在状态不错。任希最近受了点刺激,缓了缓,刚刚才上飞机。”

“刺激?”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强大的表姐可从没受过什么刺激。

“你那些事情打算怎么处理?”

任之转移话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梅浅眼底划过一丝惊讶。

这话换别人问很正常,但从表哥嘴里说出来就怪怪的。毕竟这个人总是一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的态度。突然这么一问,还挺不自在的。

“小浅来了。”

“嘁!她怎么来了,不怕我说那件事把爷爷气死?”

“你把嘴闭紧,整天就知道惹事。”

梅浅还没开口,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嘟囔,三个人的话一字不差落入她耳中。

任之扭头,望着打扮得体的一家人。他脸上表情不变,眼底却透着丝冷漠严肃。

小舅瞧见任之,表情立马绷紧。

表妹则一脸轻松,嘴里嚼着口香糖。

梅浅见怪不怪。

大姨家看不上小舅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同样是被寄予厚望,长女和小儿子长大以后却是两个极端,前者强势聪明,后者懦弱无能,活在前者的阴影下。

任之性格和模样都随了大姨,表姐任希看着好说话,却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他也不是看不起自家长辈,而是这家生出来的两个孩子。

如果说长女家的孩子是品学兼优、人中龙凤,那弟弟家的俩孩子就是扶不上墙烂泥,蠢倒不蠢,就是天赋点歪了。

这姐弟俩拉仇恨的能力极强,每一次都能钻别人漏洞,让人又气又没办法。最近几年,这俩靠着这波操作在网上得罪了不少人,黑到发红了。

不过闹归闹,这俩心心里有底,绝对不可能闹到这种被抄袭者反诬陷,最后还出圈引起众怒的情况。

“天呐!”

任莱假装才看见梅浅。

“小浅姐。”

她故作吃惊,一只手捂嘴,露出新做的美甲,“你怎么……不,你来了呀!对了,你的手没事吧?!”

戏真多。

梅浅没搭理她,喊了声“舅舅、舅妈”

“好。”

舅妈淡淡应下,笑容大方。

“任令呢?”

任直接道。

舅妈干笑道:“他……可能还要一会儿。”

任之表情没变,却透着股“果然是废物”的意思。

“哥,你不至于吧?”

任莱嘴巴一瘪,语气不太好,“希姐和姑姑姑父不是也没来吗?”

任之只回了两个字:“有事。”

“是是是,你们都有事,你们都是大忙人。”

迟到的少年高声说道。

任令头发乱糟糟的,眼皮耷拉着,看样子还没怎么新。他看见任之怂了一下,又很不耐烦道:“不就是来晚了一点吗?”

“先去看外公吧。”

梅浅企图终止这个话题。

“小浅说得对。”

舅舅跟着附和。

“小浅姐。”

任莱转移火力,“那我劝你一会儿不要多说话,如果让爷爷听到你的事估计得气得不行。”

“任莱,你少说话。”

舅妈压低声警告。

舅舅也道:“这事很难解决吗?你在这里大声嚷嚷是想让你爷爷病情加重?”

“当然了。”

任令翻了个白眼,“爸,你不懂。我和任莱早臭了,但她不同,而且她这次真招人恨,洗都洗不白,你以前那些办法没用的。”

的确,一般人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办法洗白了。

梅浅吗反驳,任令这话说话不好听,却都是实话。他们从小就惹祸,到现在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别人就算说破天,也不影响这俩继续兴风作浪。

“呸!你才臭了!”

任莱恶狠狠瞪了眼弟弟,自顾着拨弄美甲道:“我看啊,她就是读书读傻了,居然栽在金悦这个臭三八手里,这女的看着白莲花软白甜其实手段比谁都脏。像她这种整天当自己是上流人的暴发户,又矫情又娇气,换我一拳一个,随便一下就弄死了。真是气死我了!”

任莱话锋一转,鄙夷中又带着几分调侃,“话说回来,我记得她以前还想勾引哥来着?她到底是多想来咱们家啊。”

任之脸有点黑,看样子,那不是一段好回忆。

“平常不见你,出事倒来得快。”

任令脸上笑嘻嘻的,眼神却十分警惕。他对这个陌生的姐姐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在发生这次的事以后。

谁知道她有没有抄袭?

这点暂且不说,就说她现在的反应。平常不来看爷爷,出事了比谁都早,这不是很可疑吗?

贪婪。

这种人他见多了。

明明心里恨得要死,可面上装得很好。他们又不是金子,没那么讨人喜欢,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是想利用他们得些好处罢了。

任莱说话比弟弟更直接,道:“小浅姐,你这次来不会要说网络上的事吧?如果是就免了,我们不会帮你的。我觉得,这件事你心里也清楚吧。”

她嘴上虽然总说告诉爷爷,可其实比谁都紧张,生怕这个梅浅犯蠢,一进门就扑在病床边又哭又喊,刺激老人病情。

舅舅舅妈头都大了,看着自家那俩嘴欠孩子跟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把话说死就算了,还不给人留任何情面。

再看看梅浅,一句话都没说,夫妻估摸她心里也不好受。

姐弟俩颇有些得意,双手抱臂,等着梅浅原形毕露,然后表情扭曲,慌乱找着借口。

梅浅耐心听完废话,觉得可能存在什么误会。

她道:“这件事有什么好说的吗?”

“什么?”

两个人愣了愣,没听清楚。

梅浅还是一副佛系的表情,她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平和,“我打算自己解决。”

“解决?你能吗?”

任令愣了几秒,笑出声道:“你就算出门把自己撞个半残,跪着道歉,说自己也有抑郁症卖惨都洗不白!”

梅浅扶了下眼镜框,笑问:“那我为什么要洗白呢?更何况我本身就没有必要洗。”

姐弟有点懵,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梅浅:“我不关心网络上的人怎么看,别人到底喜不喜欢我。”

任莱干巴巴问:“那你关心什么?”

梅浅没有把“关心自己能不能捶死金悦”这种话说出来,随便瞎想了个理由骗小孩道:“关心赚钱。毕竟他们不会给我发工资,对不对?”

好像也是。

任莱默默点头,觉得这个姐姐和她们应该是同道中人,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梅浅从不觉得自己有多正义多大度。

因为喜欢,她选择了这个行业,为此付出努力,也放弃了一些东西。她确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但那些人毁了她工作,毁了她的生活。

当她意识到自己被当被跟风网络暴力的那一刻起,心底就有了一个计划……

“你……”

任令本来打算再嘲讽一波,可话到嘴边突然噎住。他盯着梅浅的脸,心猛然一跳,甚至冒出“自己说这种话是不是太过分了”的想法。

任莱也有点呆呆的,嘴唇动了动,愣是没出声。

她觉得……

觉得这个人可怜?

“你什么?”

舅妈脸上带着几分怒意,终于插上一句话,“小浅是我让任之联系的。”

姐弟俩郁闷了,也没还嘴。

任之提醒道:“都进去吧。”

“对对。”

无助的舅舅也松了口气。

一帮人走进病房,姐弟俩围在老人病床边,撒娇似的喊着爷爷,那模样别提多乖巧。

老人脸上难得带着一丝笑意,气场比几年前亲和了许多。

梅浅把花放下,考虑到身上有鬼,没有主动靠近。

老人询问过她手臂,之后也不知该聊些什么了。

见状,舅妈拿了个水果削,她刀工不怎么样,接机向梅浅寻求帮助。

梅浅一口答应,坐在椅子上削起水果。

外公看向那花,感慨道:“你爸妈还在的时候也这样。”

梅浅道:“她曾经说您很喜欢这种花。”

这时,姐弟俩才意识到梅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听父母说,二姑和姑父的死是因为一场意外,那个时候梅浅还在上小学,性格开朗。

平常没心没肺的两个人有点不是滋味了。

外公又问:“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梅浅道:“前几年她身体不好,一直住院,今年没撑过去,年初的时候走了。”

她语气平静,纤瘦的手腕转动,动作熟练,把苹果削好后切成兔子状的小块装在盘子里。

过去和现在重叠。

姐弟俩仿佛看见梅浅坐在奶奶身边,她不厌其烦,边说工作边给老人削水果。病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有些温馨。

而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亲人也走了。

“都走了。”

外公长叹,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几个人插了块苹果,聊起其他话题。

今天的苹果很酸,任令没有像平常那样挑剔直接扔掉。

姐弟俩默默吃着酸苹果,眼睛还偷瞄打量梅浅。

梅浅双眸黯淡,没有一丝生气,人也很瘦,肤色惨白,身上穿着的是普通T恤,他估计对方生活条件比较困难,平常连饭都吃不起。

原本,她像任希任莱,而不是活成这样。

“关心赚钱。毕竟他们不会给我发工资,对不对?”

想到梅浅的话,任令立马脑补出一个为了给奶奶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每天榨菜泡饭,最后到了卖血地步的普通女人。

所以她要赚钱,拼命赚钱。

对啊!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都困难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梅浅是贪慕虚荣想占便宜的人,那不应该早就来找他们了吗?

为什么没有?

“平常不见你,出事了倒来得快。”

“解决,你能吗?”

你就算出门把自己撞个半残,跪着道歉,说自己也有抑郁症卖惨都洗不白!”

刚刚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让任令心头一阵刺痛,脑子里嗡嗡作响。

艹!他不是人!

他真他妈不是人!

少年眼眶赤红,下意识收紧双拳。

梅浅不是别人,是他姐姐啊!

这个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愿意帮她,网民的污蔑和指责几乎要把她吞噬了。可她一开始就没想说,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想来看看爷爷。

他呢?他却想让她撞车下跪。

任莱心里也不好受,垂眸看着兔子苹果。那把水果削的那么可爱,那一定是个温柔细心的人吧?

可就是这样的人,眼神已经变得空洞绝望了。

可能,梅浅已经放弃世界,不相信任何人了。

她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背叛和打击才会变成这样。

即便如此,面对她和弟弟的冷嘲热讽,对方也还是很温和,没有说一句过分的话,只是道:“我打算自己解决。”

可在她看来,梅浅根本就解决不了。

再看看梅浅手上的淤青。

她知道,一定是昨晚视频那些人打的。一个柔弱的女人面对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像视频里那样把人吓跪,如果不是被威胁殴打过,她怎么可能……

想到钢棍砸在细瘦的手上,被人用脚踢踹,最后妥协,被迫摆拍视频发到网上。

那个时候,梅浅一定很绝望吧?

任莱咬唇,肩膀微微颤抖。

“梅浅。”

聊到最后,外公道:“要是遇见什么难处,我还是帮得上的。”

“好。”

梅浅点头,笑了笑道:“您好好休息。”

任莱捂住嘴,险些哭了出来。

她强忍泪意,注视着梅浅瘦削的背影。

这个女人走了,或许之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她们的世界。她只是想为别人带来一些善意,却被狠狠拒之门外。

没人愿意相信她,也没有人接受她了……

耳边,仿佛有个声音这样说。

天!她姐是什么神仙!

任莱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姐弟俩追出病房,脑中如电视剧里那样放映着回忆杀。二人拼命地跑,不敢停下,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姐!”

任令大喊一声。

这两个熊孩子又在搞什么?

闻声,梅浅感到十分迷惑。

不等她回头,少年少女已经扑到她身上,一个抱着她手臂,一个抱着她大腿,眼泪和鼻涕险些蹭到她裤子上。

“姐!”

任莱泣不成声,半天才吐出一句:“您怎么可以这么坚强!”

梅浅:是洋葱,我在苹果里加了洋葱。— 。—

————

这里姐弟俩只是受鬼影响了,以后他们会感受到梅浅真正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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