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冉呼吸一滞,三尺青锋转瞬出鞘。
汇聚而来的蛇群密密麻麻,长短不一,蛇信子吐露着嘶声,在地面上形成诡异的起伏,鳞片拖曳过地面带起的摩擦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虽是并未开智,却也让人头皮发麻。
那为人长辈的景长老立得又远一些,考虑到一会儿的打斗或许会弄脏自己的衣服,体贴地为自己下了层罩。
“倒是许久不见你使剑了,不急,慢慢打。”
“……”
群蛇似乎以那盘踞在花轿的巨蟒为首,巨蟒不动,蛇群只是宛若黑色潮水般涌动着,却也并未上前。
坐在轿中的老村长已然忘了如何呼吸,在察觉到自己似乎已被毒蛇缠身时更是彻底崩溃。
他的大脑完全失去思考,听见利剑出鞘的声音时,竟软着手腿跑出了轿子。
“仙师救我!”
偌大的目标自然是引起所有蛇的注意,蛇首齐齐转向同一方位,那拄着拐杖的老人如今早丢了木拐,正手脚并用地往回跑。
舒冉眼底一惊,“回去!”
来不及了,近处的蛇群猛然游至村长身后,三条飞窜而起的铁线蛇须臾间缠住他的小腿腰腹,蛇身如绳索般愈发收紧,一点点将他拖向地面。
“呃啊——!”胸腔被越来越多的蛇蟒挤压着,脆弱的身骨不堪重负,老村长枯槁的脸已经变成青白色。
无数蠕动的蛇躯匍匐而上,如死亡编织而成的黑海,将这手无寸铁的人类彻底淹没。
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之间。
四个男人不停发抖,其中一个直接跌坐在地上,裆部湿热。
“若是不想死,就莫要乱动。”
四人朝那女人看去,在场众人,只有她好似春游玩乐一般,玉指缓缓拨弄着琴弦,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
景舒禾唇角提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恍若瓷器上新裂的细缝,清隽精致的眉眼在冷色月光里忽明忽暗。
那花轿上早已下了结界,呆在里面便不会出事。
偏偏要跑出来。
如此绝望,如此痛苦。
这般少有的体验,这些人若是不好好受着,怎么对得起在这里尸骨无存的妻女呢?
*
秘境中,小老虎舔舔毛,好奇地盯着那只不如自己脑袋大的小人类。
檀无央趴在河边,侧着耳朵,白嫩的小脸皱着。
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她只得远远观赏这出恐怖的默剧,瞧着那剑修挽手转身,长剑在黑夜中划出一道清冽弧线,在蛇鳞上留下血口。
蛇打七寸,舒冉每次出剑几乎都能精准定位,剑光如银河倾泻,方才的一片浪潮如今已经只余下几只仓皇逃窜,负剑而立的人却只是脏了一片衣角。
一人一虎在水镜前左一句右一句地夸赞着。
“舒冉姐姐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小舒子可是很有天赋的,如今宗——如今家里没有几个同龄人比得过她。”
好险,差点就露馅了。
小老虎仰着脑袋,毫不谦虚道,“不过这只是几只小蚯蚓罢了,要不是主人不让我出手,这片树林早就被我掀了。”
“可是你看起来还很小。”
“哼,那是我怕变回真身吓到你!”
“……”
舒冉收剑而归,看见四人那边糟糕的局面,强忍着偏头。
“师君,这蛇潮来历怪异,要找出幕后之人,怕是还需要花点时间。”
景舒禾抬抬手。
从虚空中立刻掉出一只幼年白虎和幼年人类。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巽煞白虎眨巴眨巴眼睛,突然乖巧,四只爪爪收在一起老实坐着。
它的主人是难得一遇的绝色美人,十分宠溺地摸摸它的脑袋,面含轻笑。
“去吧,让檀儿瞧瞧你是怎么把这里掀翻的。”
小老虎不懂,小老虎只是个孩子,连真身都维持不了,哪里会掀。
于是它十分热情地要往主人身上蹭,却被冷漠地按住。
“去找找周围是否还有别人的气息,那人应当还在附近,切莫轻举妄动,对方的修为恐怕远在你之上。”
小老虎稍有不满地嗷一声,摇摇尾巴走了。
每日做猫又做狗。
它可是上古灵兽!
等那只幼年的上古灵兽扭着屁股离开,舒冉莫名感到一阵崇拜热切的目光。
低头,那檀家的小少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还有她手中的剑。
这眼巴巴的模样倒是先把身旁的女人逗笑了。
“想学么?”
檀无央忙不迭点头。
那瞬间,舒冉脑海中匆匆闪过无数念头:
——这不妥吧,门内剑诀,不可随意外传的,可这小无央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她板上钉钉的师妹了,可师君又总是说着什么缘分啊不强求啊的……
她是该教还是不教?
年轻的掌门弟子只好用眼神求助。
景长老指了指她手中的剑,舒冉思考片刻,便将那三尺长剑递到檀无央面前,示意她接住。
可惜她这小胳膊小腿根本拿不住,更何况那把剑已是认了主的,根本不给她碰。
“那些你现在还学不好,即便要用剑,也该由你未来的师尊为你寻一本适合你的剑诀。”
眉眼沮丧的小孩子点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舒冉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她怎么不知道该由师尊为徒弟选一本剑诀。
——除了师从剑尊的大师兄和二师姐,她们所有内门剑修弟子所习剑诀不都一样吗?
今夜的月亮圆满。
她好像又有些嫉妒。
“不过教些别的还是可以的,”景舒禾掏出一枚圆圆的东西,似乎终是心软松了口,“令仪的拳脚功夫也是上乘。”
那浑圆深紫的丹药被舒冉两眼放光且小心翼翼捧到手中。
——这是报酬啊…可解万毒的玉髓丹…
她一定会尽心尽力教的。
感动之余,舒冉想起一件被众人遗忘的事。
“许姑娘说这里有鬼,会不会是看错了?”
毕竟那孩子神智不全,口中所言也不知是真是假,更有可能是她偶然看到了那幕后操纵蛇群之人。
谈话到此,那能掀翻林子的上古灵兽四爪并用,扑棱着短短的小翅膀跑了回来,猛地往景舒禾怀中一扎,不肯出来了。
“主人,那边有人,他、他周围立着好多人…不对,好多尸体……”
它平日里就是待在秘境吃吃喝喝,偶尔被主人拉出来遛弯,哪里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那些尸体只有下半身,没有头啊!可是还在动!
小老虎抖着身子,突然抬起脑袋,犹带一丝希冀,“主人,对方人多势众,我们还要过去吗?”
景舒禾拍拍那抖成筛子的幼年白虎,轻笑出声,“你堂堂灵兽,还怕成这样?”
听罢,小老虎拖着那不大的人类就要往景舒禾袖口里钻。
“我要保护这个小人类呢,主人加油!”
檀无央眨眼间又坐回了河边,这次连水镜都没得看了。
身旁卧着一只白虎,爪爪捂住眼睛,嘴里说着什么我不看我不看。
“真的是会动的尸体吗?”
小白虎连连点头,并善良地分出一只爪挡在檀无央脸上,“很吓人的,你也不要看了。”
“那江离姐姐有危险怎么办?你作为灵兽,怎么能丢下主人不管?”檀小少主皱着嫩白的小脸,软声软语地教训起那只虎崽,“你不是很厉害的吗?”
“……”
小老虎决定闭眼装死。
踌躇无措的四人发觉自己似乎被当作空气,有个大着胆子想上前搭话,对上景舒禾的视线,又讪讪闭嘴。
“不去看看吗?和诸位分离许久的妻女,”女人抬首望天,似乎很满意,“今夜云深月明,阖家团圆,不失为一桩美事。”
为首那人霎时脸色青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仙师,您别开玩笑了……”
“云霄年幼,方才跑到那人身边的动静太大,早被他发觉了,”景舒禾是真心实意地提醒,“诸位当真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那也不该搭上我们的性命,你们这算哪门子神仙!妄意杀生,禽兽不如!”似是被逼急了,那瘫坐在地上的男人不管不顾地冲两人叫嚷。
舒冉语调骤然冷下,“你们身上早有我设下的,只须安稳呆着,便能确保你们性命无忧。”
大声叫嚷的人瞬间哑火。
女人轻轻一笑,眼波流转间泄出几分突兀的鬼魅,广袖起伏时仍保持着从容优雅,朝四人身后的方向一指。
“看,她们倒是很想见见自己的家人。”
血红盖头,残破的嫁衣,犹如傀儡般齐齐向这边靠近,她们无法发出声音,只是姿势怪异,从袖口露出惨白的细腕。
其中有几个身量小的,还需身旁人牵着。
她们停在众人面前安静顷刻,若有所感般向四人走去,更确切来讲,是红色绣鞋悬空三寸,在半空中飘过去。
“什么东西…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不是我的错…你们要找人就去找那个和尚,不是我的错…”
“啊啊啊别碰我!”
……
舒冉手中的剑第一次失了方寸,竟不知如何是好。
仙门子弟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可这些都是心有怨恨的可怜之人。
人魔妖鬼,究竟谁更可恨?
生平第一次,年轻剑修心中的信念有了微微动摇。
景舒禾没去注意那边的叫喊,目光寸寸游过,在这堆新娘里寻找着什么。
那些行尸很快便发现自己似乎碰不到这四人,于是转换了目标,身体转向那执剑的少女和一个坐在琴后的女人。
为首的两个傀儡袖间红绸翻卷,将那女人死死缠住,飞快离去。
“师君!”
舒冉面色一变,想要抬脚去追却被排排并立的行尸挡住,那被景舒禾脱手的法器更是疯了一般泛起狂涌的灵力,枝叶枯草之上尽是霜华。
汹涌的剑气恰似皓月银光袭来,这些傀儡便如站不住一般摇摇晃晃,剑锋即将划破红色嫁衣前一秒,它却不知为何堪堪停住。
它是随天地万物而生的法器,可随意幻化外形,主攻忠心护主。
世间繁衍生息,它也不知自己已经沉寂多久,只是景舒禾降世时,它才被再度唤醒,其中器灵诞生的意义,便是为了护佑景舒禾安危。
可方才…主人让它停手。
星渺剑身轻鸣,仍是将面前所有人定在原地,也不小心将她们的红盖头一齐掀走,一群无头行尸,场景着实瘆人。
在忤逆主人和保护主人之间,它选择各取一半。
景舒禾径直被带到那站在一众傀儡之后的主谋面前。
黑袍白面,小臂缠着一条蛇,装神弄鬼之人打扮得颇为神秘,用低低的男声说道,“呵,这次的真是不错,也够换个大价钱了。”
“蛇群…傀儡,都是你做的?”
男人笑声沉闷,“反正都要死了,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景舒禾再次确定一番秘境中的两个小家伙不会看到这里的场景,这才噙笑回应,“是么?”
红绸缠身的白衣女子于一众新娘中尤为突出,一双瞳珠在夜色中诡谲变幻,时如墨玉,转而血红。
她稍稍垂眸,两个傀儡缠在她腰间的红绸霎时松力,如入定般再也不能动弹。
不管如何念咒施法,那群傀儡依旧无动于衷。
“我当是什么幽怨厉鬼,一介凡人,竟不惜以阳寿为代价在此炼尸。”
女人信步而来,红眸妖冶惑人,血红嫁衣的傀儡跟随在她左右。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此刻满是惊惶,“你、你究竟是谁…”
“你猜。”
*
“您…您…您没事吧?”舒冉您了半天也没您出来什么。
地上的男人被捆得严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张脸,此刻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景舒禾摇首,转头看向那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四人,似乎是被吓住了,各个精神恍惚。
“说说吧,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跪坐在地上的男人低眉顺眼,一股脑全部抖落出来,“是、是,我是江陵人,因为欠了赌债,那些人要拿我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我实在是没法子,就偷偷跑了…”
男人叫阿四,能通蛇语,在龙渊镇停留的时候,瞧见一光头和尚在收鬼,竟能将那女鬼收作麾下。
“道明法师发现了我,他知道我能通蛇语,就让我留在这里,有人送人来的时候,便将人杀了,尸体收好,会有人来取那些女子的头颅…”
云霄又不敢听了,站在它身前的小孩子倒是脊背笔直,它干脆躲在那孩子身后,抬爪捂住耳朵。
“那些人去了何处?”
阿四不敢隐瞒,老实交代道,“江、江陵的醉春楼,听说她们在全国各地都有这种买卖…”
舒冉眉心跳动。
——江陵……宗里收到的百姓求救,好几家都是江陵。
景舒禾揉着额角,翻涌的气血怎么也压不下去,“你又是如何学会炼尸的?”
“我、我,是道明法师…他说这些尸体怨气极重,若是炼化了——”想必也是十分好用的。
阿四的话只说到这里,下一秒,他的头颅惊然离体。
那双瞳孔还在极度扩张,似是惊恐至极。
檀无央的呼吸慢了瞬息,下意识揪住了云霄的虎毛。
女人喜洁,素白的衣袖溅了红,她持剑而立,那倾斜的剑身还在往下淌血。
“小姐……”舒冉愣了又愣。
月瑶长老深居简出,她从未见过师君杀人。
“他已经不是人了,炼尸需以自己的精血为引,借凶尸伤人助长修为,短时间内修为大涨却也难逃一死,是暴虐凶残的邪道,”景舒禾稍稍停顿,“当杀。”
一旦动用能力,她体内那与生俱来的郁气和杀虐之心便怎么也压不住了,只觉身心疲惫,随手收了剑。
“将这些姑娘好生安置吧。”
舒冉低头称是,带着一串红色去了远处。
——化作凶尸,她们便连尸首都不能留下了,唯以火葬。
景舒禾这才恍然回头,那甚少经事的小孩子沐浴月光,直愣愣地盯着她,没靠近,也未退后。
她也没动,只是轻笑,“抱歉,吓到你了。”
檀无央恍恍惚惚记起不久前似乎经历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对她来说很是陌生的景舒禾。
于是身体比大脑更快,立刻扑腾抱住了心绪不定的人。
女人左手拍拍她的肩膀,陡然生出的戾气竟悄悄散去。
这种感觉如何形容呢…像被一团温暖的棉花糖黏住了。
“我不怕。”
她过分聪明,仰头看人时,那双眼睛也过于干净,笑时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江离姐姐,我给你暖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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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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