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合欢宗门口，大雪。

长而望不到顶的青石子阶梯，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尽头，只在云深之处能瞧见那殿宇的一角。

一名男子身着白衣，披着一件灰黑色大氅，体态优雅，缓步踏雪拾梯而下，发出沙沙的踏雪之声。他容貌昳丽，一双灰色的眸子满含多情，周身宛若有月光照耀，显现出仙人之姿来，温和却让人不敢轻视。他的呼吸在空气之中因为冷天的缘故而形成轻薄的白雾，继而消散。

许可钦是合欢宗的首席弟子，众人皆尊称一声大师兄。今日他奉宗主之命外出采购。

他刚行至门口就被一合欢宗弟子挡住了去路。这人许可钦打过些照面，好像叫何琪。

许可钦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来，示意他不要着急，温声道：“什么事找我？慢慢说。”

何琪眉头紧皱，但听了许可钦的话后却奇迹般的安心了不少，他道：“大师兄，方才我们兄弟巡逻，一直听到有婴儿的啼哭之声。但四下搜寻之后却未曾找到，于是特来向您禀报。”

许可钦心下怪异，寒冬腊月怎会有婴儿啼哭？

但他思索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你且领我去瞧瞧。”

何琪将许可钦领到了宗门外的围墙边，那里还站着几个同是合欢宗的弟子，他们瞧见许可钦来了，皆是向他行礼问好。许可钦也一一回应。

他问：“就是在这附近，你们听到了婴儿啼哭？”

几个合欢宗弟子皆应“是”。

许可钦静了下来，仔细倾听，果然在被风雪覆盖着的声音里听到了那丝微弱的，夹杂在其中的婴儿哭声。

他捏了个诀，以声定位。术法结束，他向东南看去，道：“你们跟我来。”几个弟子便都纷纷跟上。

许可钦领着他们找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那角落风雨淋不进去，寻常也无人经过，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待他走近才发现雪地上正躺着一个用红色棉被包裹住的婴孩，那婴孩面色惨白，啼哭不止，显然已经冻了好一会。

“大师兄，这……”

“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狠心的父母将他扔在此处。”

“天冷得很，这是不叫人活了，怕是再晚点发现便是一具死尸了罢！”

许可钦在众人的纷纷议论之中，将那孩子抱了起来，待在许可钦怀里的孩子竟然奇迹般止住了哭声，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谪仙般的男人。

“看他倒是亲师兄得很，倒是个通人性的。”

“是个聪明的孩子。”

许可钦听着他们这么说着，轻笑了一声，思索了片刻，对众人道：“都散了吧，我将这孩子送到宗主那去，请宗主定夺。”

众人闻言，也就都七嘴八舌的散去了。

许可钦踏着风雪将这孩子带到了合欢宗宗主段存修跟前，敲开了段存修的门。

段存修近日里忙着闭关，瞧见有人来打扰他心烦不已，但阴沉的脸色又在见到自己最疼爱的首席弟子许可钦时转了晴。许可钦对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段存修摸了摸婴儿还算有肉的脸颊，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念儿刚刚出生，这孩子倒是个好运的，来得正是时候，便将他留下吧，算是给念儿积积福源，希望将来能保佑念儿修仙大道一路通畅。”

许可钦垂着眼眸，领下了命，问：“宗主可要给这孩子赐个名字？”

段存修只想留下这个孩子，至于其他的他懒得关心，于是摆了摆手，道：“你取吧，我还有功法要修炼。”说完便让许可钦退下了。

许可钦边向门外走，边用手逗了逗这个婴孩，听到他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他也跟着勾起了唇角，“虽然在寒冬里捡到你，但不久的将来春天便要到来，你就叫苏温询吧。好吗？温询？”

然而婴孩哪能听得懂许可钦的话，他只是一个劲的傻笑，还不是许可钦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

门外寒冬飘飞雪，而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十九年后。

清晨的合欢宗安静祥和，偶尔能听到弟子早起修习的声音，欢笑声、练功声夹杂着朗读声接连不断。

远远的一棵大榕树下，一名青年男子正拿着扫把，认真的打扫着地上的落叶。他身姿挺拔，清瘦却不显单薄，宽肩窄腰宛若盈盈一握。一双似星辰般明亮的眸子，高翘小巧的鼻梁。略显嫣红的嘴唇宛若腊雪寒梅。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九年前被发现在合欢宗门口啼哭，而后被合欢宗宗主收养的孩子——苏温询。

秋天之时正是落叶最多的时候，金灿灿的落叶几乎覆盖了整个合欢宗。往往这时苏温询会将一天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各处扫除落叶。上午的时候人少，一眼看去只有远处的麻雀或乌鸦。它们停留在树上或是青石板上，歪着脑袋看他打扫。

等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合欢宗的弟子们放课了，人便多了起来。

他正低头认真的扫着这条大路上金黄色的落叶，盘算着只差那边最后一堆就全部清理完了。然而此时，一双款式新颖，还镶着金边的靴子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就连苏温询这样的人都知道这靴子的主人必然来头不小。

他抬头一看，就见一个身穿合欢宗弟子服饰的男子站在他的跟前，身后还跟着一众弟子。

那靴子的主人虽然也与旁人一样身着弟子服，但从他挂在腰间的血玉腰牌与那张出类拔萃的漂亮脸蛋便可知他的与众不同。

这人算是苏温询的老熟识，合欢宗宗主最宝贝的儿子，合欢宗的少宗主——段语念。被称为合欢宗最有天赋的修仙者之一。

“你，早上上课时便看你在扫这些叶子，怎么都中午了还没干完？是不是偷懒了？”段语念略带嫌弃的说道。段语念平日里爱好繁杂，逗一逗没钱没地位的小杂役，看他们气得要死却也不敢反抗的模样也是他的爱好之一。

但苏温询却又和那些普通杂役不同，他不仅脸好看还非常温顺，段语念格外喜欢拿他取乐。

苏温询停下来手头的工作，低声回道：“我没有偷懒，刚扫干净便又落下了。”

段语念身边的一个弟子高声道：“你还狡辩！我看明明是你偷懒了！”

苏温询低声道：“我没有。”

“你还敢在少宗主面前嘴硬！”

段语念打断了那人的话，微微扬着脸道，“要与你说几次才能记得，不要这么叫我。”

说完他横了那人一眼。

那人忙赔笑道：“是，语念说得是。”

他们说这话时苏温询就在一旁站着，也不敢插嘴。

“既然没偷懒就好，要是偷懒了，有你好果子吃！”段语念冷笑一声。他身后的人对他的话附和着，“就是，有你好果子吃！”

苏温询不说话了，只低着头，往往这种时候不与他们争论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这么多年的经验这样告诉他。

说完，段语念在苏温询眼前踏过了他刚扫好的落叶堆，其余的弟子们也跟着他一起踏了过去，于是苏温询刚扫好的落叶又散落得到处都是了。

他比平时多花了半个时辰来整理好那些落叶，等到他完全做完了今天的杂物，已经月上枝头了。

苏温询赶忙跑去了食堂，他担忧着今晚能不能吃上饭。食堂准时给合欢宗的弟子们提供饭菜，一旦用餐时间过了便很有可能连剩菜剩饭也不剩了。

如他所料，果然已经没有饭菜剩下了。

他只好垂头丧气的出了门，刚一出厨房的门就被人喊住了，他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厨房的管事大人。

管事知道苏温询可怜，经常在合欢宗里受人欺负，特别是少宗主，似乎总爱拿他取乐。像今天他又没吃上饭，管事猜测他必然又受了欺负，于是他特意给苏温询留了两个馍馍。

“拿着吃吧，按理我是不该坏了规矩给你单独留食物的，但瞧着你着实惹人怜爱，便当是破例一次吧，你躲着吃，别叫人给发现了。”管事说。

苏温询闻到那馍馍的香味，嘴里已经开始分泌口水，他几乎要听不清管事说的话，眼里只有那两个馍馍。只依稀听着“不要叫人发现了”几个字。

苏温询赶忙应下，将馍馍揣在了怀里。他满脸笑意的冲管事道了句谢。

管事点点头，“快走吧。”

苏温询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将那馍馍吃了，吃完后他还回味了一下这馍馍的香味。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就是时间最宝贵的珍宝。

他瞧着月亮估摸了一下时间，匆匆往后山凉亭处去了。

今日大师兄约他在那处喝酒，大师兄平日事务繁忙难得有空，苏温询不想叫他多等。

等他到了凉亭之处时，远远的就见一个人影坐在其中，他的面前有一壶酒，两个杯子，一根蜡烛。

还没等他走近，许可钦就听到了声响，抬起了头，原本神情淡然的脸上立刻泛起了笑意，“小询。”

苏温询在许可钦对面坐下，一脸歉意道：“师兄，抱歉，我来晚了。”

许可钦微笑着摇头，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他替苏温询斟了杯酒，缓声道：“想来你是被事情耽搁了，无碍。”

苏温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师兄总是这样，太善良了。

许可钦拉起了苏温询放在桌上的右手，却发现出奇的凉，这孩子从小在这修道之处长大，渐渐的，体质也变得差了些。他这一握却松不了手了，他放在自己里暖了暖，担忧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苏温询感受着许可钦手里的温度，说着：“是了，方才一路跑来，想来是吹了点风，一会就好了。”

许可钦放开了他的手，嘱咐说：“若再有下次，你慢慢走来便可，不要再逞强。”

苏温询连连点头。就在这时，他的肚子忽然响了起来，一声“咕噜”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清晰。他睁大了眼睛，有些脸热，他的肚子真是不争气，什么时候响不好偏偏在这时。明明方才在路上还吃了些包子。

许可钦却如同未曾听见一般，没有在意，而是道：“今夜本是想与你小酌，可却忽然想起，似乎好久我们未一同下山过了。”

苏温询听到下山两个字，眼睛都亮了起来，诚如许可钦所说，他们确实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未下过山，每次下山师兄都必定会带自己去吃好吃的。山下镇子里那家好吃的招贤楼不知近来是否又添了新的菜品。

许可钦看到苏温询那瞬间精神起来的样子，心中觉得可爱，他说：“正好一起去招贤楼，尝尝你最爱的糖醋排骨是否还如同以前一样。”

苏温询听到许可钦和他想到一块去了，要不是顾着礼节，他可真想感激的抱着师兄道谢。但他却想起近来宗里查处私自下山越发的严格了，咬了咬牙，还是拒绝了，他不想师兄因为他而被连累，受处罚。

他将自己的担忧讲与许可钦听，许可钦却连面色都不变一下，他只喝了口面前的雪花酿酒，轻笑道：“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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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同许可钦所说，他带着苏温询光明正大的从宗内不知哪个小门一路向外，未受到任何阻拦。两人来到小镇，苏温询在山下小镇的街上，瞧什么都新奇。这个从小长在合欢宗，长大后成了合欢宗的杂役的青年，对宗门之外的世界有着极大的向往。

他在前头走着，许可钦就在后边不远不近的跟，看他如同一只忽入花丛的蝴蝶，四处奔波。偶尔有好女经过，手持蒲扇香巾，偷笑着往许可钦处瞧。只私下里说，看那公子不染凡尘，气度不凡，不知是谁家的少爷？若是不甚视线相接，姑娘们巧笑倩兮，许可钦便只颔首示意，再将目光移开。

苏温询察觉到自己玩过头了，怕师兄寻不到自己，就放慢了脚步，回头，往灯火阑珊处望去。

见师兄也往自己处看来，二人四目在凉秋的夜晚相接，苏温询就安下了心，扭头，继续向前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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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入合欢宗